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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學方法(6)


  剛才我說的英國大科學家洛奇先生,在實驗室是嚴格的,出了實驗室就不嚴格了。大科學家尚且如此!所以我們要注意,時時刻刻保持這種良好的習慣。

  科學方法是怎麼得來的呢?一個人有好的天資、好的家庭、好的學校、好的先生,在極好的環境當中,就可以養成了某種好的治學的習慣,也可以說是養成了好的做人的習慣。

  比方明朝萬曆年間福建陳第先生,用科學方法研究中國的古音,證明衣服的「服」字古音讀「逼」。他從古書裡面,舉出二十個證據來證明。過了幾十年,江蘇昆山的一個大思想家,也是大考據家,顧亭林先生,也作同樣的考證;他舉出一六二個證據來證明「服」字古音「逼」。那個時候,並沒有歸納法、演繹法,但是他們從小養成了某種做學問的好習慣。所以,我們要養成方法的自覺,最好是如臨師保,如臨父母,假設對方有律師在打擊我,否認我所提出的一切證據。這樣就能養成良好的習慣。

  宋人筆記中記一個少年的進士問同鄉老前輩;「做官有什麼秘訣?」那個老前輩是個參政(副宰相),約略等於現在行政院的副院長,回答道:「做官要勤、謹、和、緩。」後人稱為「做官四字訣」。我在小孩子的時候,就聽到這個故事;當時沒有注意。從前我們講治學方法,講歸納法、演繹法;後來年紀老一點了,才曉得做學問有成績沒有,並不在於讀了「邏輯學」沒有,而在於有沒有養成「勤、謹、和、緩」的良好習慣。這四個字不但是做官的秘訣,也是良好的治學習慣。現在我把這四個字分別說明,作為今天講演的結論。

  第一,勤。勤是不躲懶,不偷懶。我上次在台大講演,提到台大前校長傅斯年先生兩句口號:「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那就是勤。顧亭林先生的證明「服」字古音是「逼」,找出一六二個證據,也是勤。我花了幾年的功夫來考據《醒世姻緣》的作者;又為「審判」《水經注》的案子,上天下地去找材料。花了五年多的功夫:這都是不敢躲懶的意思。

  第二,謹。謹是不苟且、不潦草、不拆濫汙。謹也可以說是恭敬的「敬」。夫子說「執事敬」,就是教人做一件事要鄭重的去做,不可以苟且,他又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都是敬事的意思。一點一滴都不苟且,一字一筆都不放過,就是謹。謹,就是「小心求證」的「小心」兩個字。

  剛才我引了赫胥黎的兩句話:「人生最神聖的一件舉動就是嘴裡說出,心裡覺得『我相信某件事物是真的』」。判斷某人做賊,某人賣國,要以神聖的態度作出來;嘴裡說這句話,心裡覺得「相信是真的」。這真是要用孔夫子所謂「如見大賓,如承大祭」的態度的。所以,謹就是把事情看得嚴重,神聖;就是謹慎。

  第二,和。和是虛心,不武斷,不固執成見,不動火氣。做考據,尤其是用證據來判斷古今事實的真偽、有無、是非,不能動火氣。不但不正當的火氣不能動,就是正義的火氣也動不得。做學問要和平、虛心,動了肝火,是非就看不清楚。赫胥黎說;「科學好像教訓我們:你最好站在事實的面前,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要願意拋棄一切先入的成見,要謙虛的跟著事實走,不管它帶你到什麼危險的境地去。」這就是和。

  第四,緩。宋人筆記:當那位參政提出「緩」字的時候,那些性急的人就抗議說緩要不得;不能緩。緩,是很要緊的。就是叫你不著急,不要輕易發表,不要輕易下結論;就是說「涼涼去吧!擱一擱、歇一歇吧!」凡是證據不充分或不滿意的時候,姑且懸而不斷;懸一年兩年都可以。懸並不是不管,而是去找新材料。等找到更好的證據的時候,再來審判這個案子。這是最重要的一點。許多問題,在證據不充分的時候,絕對不可以下判斷。達爾文有了生物進化的假設以後,搜集證據,反復實驗,花了二十年的功夫,還以為自己的結論沒有到了完善的地步,而不肯發表。他同朋友通信,曾討論到生物的演化是從微細的變異積聚起來的,但是總不肯正式發表。後來到了1858年,另外一位科學家華立氏(Wallace)也得到了同樣的結論,寫了一篇文章寄給達爾文;要達爾文代為提出。達爾文不願自己搶先發表而減低華立氏發現的功績,遂把全盤事情交兩位朋友處理。後來這兩位朋友決定,把華立氏的文章以及達爾文在1857年寫給朋友的信和在1844年所作理論的撮要同時於1858年7月1日發表。達爾文這樣謙讓,固然是盛德,但最重要的是他給了我們一個「緩」的例子。他的生物進化論,因為自己覺得證據還沒有十分充足,從開始想到以後,經過二十年還不肯發表:這就是緩。我以為緩字很重要。如果不能緩,也就不肯謹,不肯勤,不肯和了。

  我今天講的都是平談無奇的話。最重要的意思是:做學問要能夠養成「勤、謹、和、緩」的好習慣;有了好習慣,當然就有好的方法,好的結果。

  (本文為1952年12月5日胡適在臺灣大學的演講,原載1952年12月6日臺北《中央日報》、《新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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