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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鴻烈集解》序


  整理國故,約有三途:一曰索引式之整理,一曰總帳式之整理,一曰專史式之整理。典籍浩繁,鉤稽匪易,雖有博聞強記之士,記憶之力終有所窮。索引之法,以一定之順序,部勒紊亂之資料;或依韻目,或依字畫,其為事近於機械,而其為用可補上智才士之所難能。是故有《史姓韻編》之作,而中下之材智能用《廿四史》矣;有《經籍纂詁》之作,而初學之士能檢古訓詁矣。此索引式之整理也。

  總帳式者,向來集注集傳集說之類,似之。同一書也,有古文今文之爭,有漢、宋之異,有毛、鄭之別,有鄭、王之分。歷時既久,異說滋多。墨守門戶之見者,囿于一先生之言,不惜繁其文,枝其辭以求勝;而時過境遷,向日斤斤之爭,要不過供後人片段之擷取而已。上下二千年,顛倒數萬卷,辨各家之同異得失,去其糟粕,拾其精華,於以結前哲千載之訟爭,而省後人無窮之智力;若商家之終歲結帳然,綜觀往歲之盈折,正所以為來日之經營導其先路也。

  專史雲者,積累既多,系統既明,乃有人焉,各就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者,擇文化史之一部分,或以類別,或以時分,著為專史。專史者,通史之支流而實為通史之淵源也。二千年來,此業尚無作者;鄭樵有志於通史,而專史不足供其採擇;黃宗羲、全祖望等有志于專史,而所成就皆甚微細。此則前修之所未逮,而有待於後來者矣。

  吾友劉叔雅教授新著《淮南鴻烈集解》,乃吾所謂總帳式之國故整理也。淮南王書,折衷周秦諸子,「棄其畛挈,斟其淑靜,非循一跡之路,守一隅之指」,其自身亦可謂結古代思想之總帳者也。其書作於漢代,時尚修辭;今觀許慎高誘之注,知當漢世已有注釋之必要。歷年久遠,文義變遷,傳寫訛奪,此書遂更難讀。中世儒者排斥異已,忽略百家,坐令此絕代奇書,沉埋不顯。迄于近世,經師旁求故訓,博覽者始稍稍整治秦、漢諸子;而淮南王書,治之者尤眾。其用力最勤而成功較大者,莫如高郵王氏父子,德清俞氏間有創獲,已多臆說矣;王紹蘭、孫詒讓頗精審,然所校皆不多。此外,如莊逵吉,洪頤煊,陶方琦諸人,亦皆瑕瑜互見。計二百年來,補苴校注之功,已令此書稍稍可讀矣。然諸家所記,多散見雜記中,學者罕得遍讀;其有單行之本,亦皆僅舉斷句,不載全文,殊不便於初學。以故,今日坊間所行,猶是百五十年前之莊逵吉本,而王、俞諸君勤苦所得,乃不得供多數學人之享用;然則叔雅《集解》之作,豈非今日治國學者之先務哉?

  叔雅治此書,最精嚴有法,吾知之稍審,請略言之。唐宋類書徵引淮南王書最多,而尚來校注諸家搜集多未備;陶方琦用力最勤矣,而遺漏尚多。叔雅初從事此書,遍取《書抄》,《治要》,《御覽》及《文選注》諸書,凡引及《淮南》原文或許、高舊注者,一字一句,皆采輯無遺。輯成之後,則熟讀之,皆使成誦;然後取原書,一一注其所自出;然後比較其文字之同異;其無異文者,則舍之;其文異者,或訂其得失,或存而不論;其可推知為許慎注者,則明言之;其疑不能明者,亦存之以俟考。計《御覽》一書,已逾千條,《文選注》中,亦五六百條。其功力之堅苦如此,宜其成就獨多也。

  方叔雅輯書時,苟有引及,皆為輯出,不以其為前人所已及而遺之。及其為《集解》,則凡其所自得有與前人合者,皆歸功於前人;其有足為諸家佐證,或匡糾其過誤者,則先舉諸家而以己所得新佐證附焉。至其所自立說,則僅列其證據充足,無可複疑者。往往有新義,卒以佐證不備而終棄之;友朋或爭之,叔雅終不願也。如《詮言訓》「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心為之制,各得其所。」俞樾據上文「目好色,耳好聲,口好昧」,因謂「鼻」字為衍文;然《文子·符言》篇上文言「目好色,耳好聲,鼻好香,口好味」,而下文亦有「鼻」字。叔雅稿本中論此一條云:

  此疑上文「口好味」上脫「鼻好香」二字。《文子·符言》篇及此處耳目。鼻並舉,皆其證也。俞氏不據《文子》以證上文之脫失,反以「鼻」字為後人據《文子》增入,謬矣。惟餘亦未在他處尋得更的確之證據,故未敢駁之耳。

  此可見叔雅之矜慎。叔雅于前人之說,樂為之助證,而不欲輕斥其失,多此類也。然亦有前人謬誤顯然,而叔稚甯自匿其創見而為之隱者,如《本經訓》「元元至碭而運照」,俞樾校云:

  樾謹按:高注曰,「元,天也;元,氣也」。分兩字為兩義,殊不可通。疑正文及注均誤。正文本曰,「元光至碭而遠照」。注文本曰,「元,天也;光,氣也」。《俶真》篇曰,「弊其元光,而求知之於耳目」。此元光二字見於本書者。高彼注曰,「元光,內明也。一曰,元,天也」。然則此曰「元天也」正與彼注同。疑彼亦有「光氣也」三字,而今脫之也。(《諸子平議》三十,頁八)

  叔雅稿本中論此條云:

  宋明本皆作「玄元至碭而運照」。莊本避清聖祖諱,改玄為元耳。俞氏未見古本,但憑莊本立說,可笑也。「玄,天也」,本是古訓。《原道》、《覽冥》、《說山》諸篇,高注皆曰,「玄,天也。」《釋名》,「天謂之玄」。桓譚《新論》(《後漢書·張衡傳》注引),「玄者,天也」。

  此條今亦未收入《集解》,豈以宋明藏本在今日得之甚易,以之責備前人,為乘其不備耶?此則忠厚太過,非吾人所望于學者求誠之意者矣。

  然即今印本《集解》論之,叔難所自得,已卓然可觀。如《俶真訓》云:

  百圍之木,斬而為犧尊,鏤之以剞劂,雜之以青黃;華藻鎛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斷在溝中,壹比犧尊,溝中之斷,則醜美有間矣。然而失木性,鈞也。

  向來校者,僅及名物訓詁,未有校其文義之難通者。叔雅授云:

  「然其斷在溝中」句疑有脫誤。《莊子·天地》篇作「其斷在溝中」,亦非。惟《御覽》七百六十一引《莊子》作「其一斷在溝中」不誤。今本「一」字誤置「比」字上,傳寫又改為「壹」,義遂不可通矣。(卷二,頁十一)

  此據《御覽》以校《莊子》,乃以之校《淮南》,甚精也。又如《墜形訓》云:

  無角者膏而無前;有角者指而無後。

  高注云:

  膏,豕也,熊猿之屬。無前,肥從前起也。指,牛羊之屬。無後,肥從後起也。

  莊逵吉校云:

  指應作脂,見《周禮》注,所謂「戴角者脂,無角者膏」是也。又王肅《家語》注引本書,正作脂。

  莊校已甚精審,然「無前」、「無後」之說終不易解。叔雅校云:

  莊校是也。《御覽》八百六十四,脂膏條下,八百九十九,牛條下引,指並作脂,是其確證。又無前無後,義不可通。「無」疑當作「兌」,始訛為「無」,傳寫又為「無」耳。《御覽》八百九十九引,正作兌前兌後,又引注云:「豕馬之屬前小,牛羊後小」,是其證矣。前小即兌前,後小即兌後也。(卷四,頁九。兌即今銳字)

  此條精確無倫,真所謂後來居上者矣。

  類書之不可盡恃,近人蓋嘗言之。叔雅校此書,其采類書,斷制有法。若上文所引《御覽》八百九十九,引原文而並及久佚之古注,其可依據,自不待言。其他一文再見或三見而先後互異者,或各書同引一文而彼此互異者,或僅一見而與今本微異者,其為差異,雖甚微細,亦必並存之,以供後人之考校。其用意甚厚,而其間亦實有可供義解之助者。如《說林訓》云:

  以兔之走,使犬如馬,則逮日歸風。及其為馬,則又不能走矣。

  孫詒讓校此句,謂「歸當為遺,聲之誤也」;其為臆說,無可諱言。叔雅引《御覽》九百九引,作:

  以兔之走,使大如馬,則逐日追風。及其為馬,則不走矣。

  此不必糾正孫說,而使人知此句之所以可疑,不在「歸」字之為「遺」為「追」,而在「犬」字之應否作「大」。蓋校書之要,首在古本之多;本子多則暗示易,而向之不為人所留意者,今皆受拶榨而出矣。上文之「兌」,此文之「大」,皆其例也。

  叔雅此書,讀者自能辨其用力之久而勤與其方法之嚴而慎。然有一事,猶有遺憾,則錢繹之《方言箋疏》未被采及,是也。淮南王書雖重修飾,然其中實多秦漢方言,可供考古者之採訪。如開卷第一葉「甚淖而滒」,高注曰,「滒,亦淖也。夫饘粥多沉者謂滒。滒讀歌謳之歌。」莊逵吉引《說文》「滒,多汁也」以證之,是也。今徽州方言謂多汁為「淖」,粥多沉則謂之「淖粥」;欲更狀之,則曰「淖滒」,滒今讀如呵。又如《主術訓》雲「聾者可使嗺筋,而不可使有聞也」。王紹蘭與孫詒讓皆引《考工記》、「弓人」「筋欲敝之敝」句,鄭司農注「嚼之當熟」。孫又引賈疏「筋之椎打嚼齧,欲得勞敝」,謂「嚼筋」為漢時常語,即謂椎打之,使柔熟,以纏弓弩也(本書卷九,頁十二)。今徽州績溪人詈人多言而無識,曰「嚼弓筋」,亦曰「瞎嚼弓筋」。凡此之類,皆可今古互證。錢繹所輯,雖未及於今日之方言,然其引此書中語,與方言故訓並列,往往多所發明,似亦未可廢也。質之叔雅,以為如何?

  中華民國十二年三月六日 胡適

  (收入劉文典著《淮南鴻烈集解》,1931年商務印書館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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