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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敬梓年譜(6)


  乾隆十五,庚午(1750),先生五十歲。

  金兆燕有《寄吳文木先生》詩:

  文木先生何嶔崎!行年五十仍書癡。航頭屋壁搜姚姒,醬翁蔑叟訪孔羲。昔歲鶴版下綸扉,嚴、徐車馬紛猋馳。蒲輪覓徑過蓬戶,鑿壞而遁人不知。有時倒著白接䍦,秦淮酒家杯獨持。鄉里小兒或見之,皆言狂疾不可治。晚年說詩更鮮匹,師伏、翼蕭俱辟易。《小雅》之材七十四,《大雅》之材三十一。一言解頤妙義出,《凱風》為洗萬古誣,《喬木》思舉百神職。(先生注詩,力辟《凱風》原注「不能安室」之謬。《南有喬木》雲,祀漢神。)溝猶暓儒刪鄭衛,何異索塗冥摘埴?昨聞天子坐明堂,欲柴衡霍巡南方,特重經術求賢良,伸讓講義誇兩行。欽明八風舞回翔。負薪老子露印綬,妻孥竦息趨路旁。先生何為獨深藏,企腳高臥向栩床?金陵美酒一千斛,鄰鄰素碗皴紅玉。何時典我青綺裘,共君複醉鐘山麓?申公、轅公老且禿,驅之不堪填硎穀。先生速起為我折五鹿。秋風多,江水波,寄君一曲之高歌。歌殘星斗橫秋河。屠販唾手亦富貴,安能佐治無偏頗?先生抱經老岩阿,籲嗟如此蒼生何!

  詩中說先生「晚年說詩」一段,可與《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杜少卿論《詩經》一大段參看。《全椒志》卷十二說先生有《詩說》七卷。但現在不傳了。我們現在只知道他的五條《詩說》:

  (1)《漢廣》(南有喬木):「為祀漢江神女之詞。」(金和《儒林外史跋》)

  (2)《凱風》:「古人二十而嫁,養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了,那有想嫁之理?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外史》)

  (3)《女曰雞鳴》:「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外史》)

  (4)《溱洧》:「也只是夫婦同游。」(《外史》)

  (5)《爰采唐矣》:「為戴媯答莊姜《燕燕於飛》而作。」(金和《跋》)

  程晉芳說:

  〔先生〕與余族綿莊(程廷祚)為至契。綿莊好治經,先生晚年亦好治經,曰,「此人生立命處也」。

  程延祚與吳敬梓都是乾嘉經學的先鋒。

  乾隆十六,辛未(1751),先生五十一歲。

  是年乾隆帝南巡,先生之子吳烺迎鑾,召試奏賦,賜舉人,授內閣中書。烺習算學,師事劉湘煃。後來吳烺做到寧夏府同知,署過一回知府,因病告歸。他著有《周髀算經圖注》,乾隆戊子刊成,沈大成作序,序文引見《疇人傳》。此外還有《勾股演算法》,《五音反切圖說》,《杉亭詩文集》,《詞集》。我所見的《春華小草》一卷,《靚妝詞抄》一卷,是他少年時代的詩詞。

  是年程廷祚六十一歲,被舉「經明行修」,入京,複報罷(程晉芳《綿莊先生墓誌》)。是年嚴長明二十一歲。嚴是江甯人,少年有才名,先生很稱許他(程晉芳《嚴東有詩序))。嚴長明的詩集久不傳,近年(1911)葉德輝刻出他的詩集十卷,其中《歸求草堂詩集》六卷,是編年的。辛未年有「吳丈敏軒招集文木山房,分詠《南史•隱逸傳》,得雷次宗、陶宏景,各賦一首」二篇,又有《過顧氏息廬,和敏軒丈韻》一篇。壬申年有《晤程二魚門,有贈》一首,起句雲,「昨年傾蓋阜陵吳(自注,敏軒文),道放聲名似『顧』、『廚』。」據此,先生識嚴長明,始于辛未。

  乾隆十七,壬申(1752),先生五十二歲。

  程晉芳到南京鄉試,先生同嚴長明去訪他。嚴愛程詩,為他作駢體序,千餘言。程自敘,「風晨雨夕,餘三人往來最密也」。(程《嚴東有詩序》)嚴贈程詩,有「意氣直淩滄海日,鬚眉如對列仙圖」之句;程有《寄懷嚴東有》詩,有「今年遊江南,快意覯才子」之句。程晉芳《寄懷嚴東有》詩共三首,第二首專說吳敬梓:

  敏軒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風雅慕建安,齋栗懷昭明。囊無一錢守,腹作幹雷鳴。時時坐書牗,發詠驚鸝庚。阿郎雖得官,職此貧更增。近聞典衣盡,灶突無煙青。頻蠟雨中屐,晨夕追良朋,孤棹駛煙水,雜花拗芬馨。惟君與獨厚,過從欣頻仍,酌酒破愁海,覓句鏤寒冰。西窗應念我,餘話秋燈青。(《勉行堂詩集》五)

  此詩可考見先生當時的生活情形。

  程晉芳是年又有《聞滁州馮粹中沒于京師,詩以哭之,並告諸友,謀歸其喪》二詩。滁州馮粹中即是《儒林外史》中的處州馬純上。程詩每一首有云:

  海上松期方本幻(原注,「馮曾遇假仙于浙水」),塚中文字焰猶騰。

  此可證《外史》第十五回馬二先生遇洪憨仙的事。程詩第二首有「涇流渭水濁兼清」之語,又有「俠魄」之稱,可以考見馮粹中雖只是一個八股選家,確是濁中有清,確有一點俠氣,可以使程晉芳、吳敬梓一班名士恭敬他。吳敬梓雖痛恨八股文家,但他對於馬二先生,刻畫儘管盡致,卻始終是褒詞多於貶詞。這也可見馮粹中的人格,又可見吳敬梓的公允了(金兆燕《棕亭詩抄》卷七也有《哭馮粹中》一詩)。

  乾隆十九,甲戌(1754),先生五十四歲。

  是年先生在揚州,遇程晉芳。程家本很富,那幾年鹽務大虧耗,晉芳又不能治生產,家遂貧(參看袁枚作的《墓誌》)。晉芳自敘此會,說:

  歲甲戌,與余遇於揚州,如餘益貧,執餘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處也。奈何!」

  余返淮,將解纜,先生登船言別,指新月謂餘曰,「與子別,後會不可期;即景悢悢,欲構句相贈,而澀於思;當俟異日耳。」時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歿矣。

  據此,是先生死於十月十四日。但金兆燕是當日親見先生死的人,他說是「孟冬晦前夕」,是十月二十九日。我們似當信金說。

  程晉芳記云:

  先數日,裒囊中余錢,召友朋酣飲。醉,輒誦樊川「人生只合揚州死」之句,而竟如所言,異哉!先是,先生子烺已官內閣中書舍人;其同年王又曾、轂原適客揚,告轉運使盧公,殮而歸其殯于江寧。

  王又曾《丁辛老屋集》卷十二(《儒林外史評》引)有《書吳敏軒先生〈文木山房詩集〉後》十絕句,序云:

  慕文木名數年不得見。乾隆甲戌,始相見於揚州館驛前舟中。其夕即無疾而終。

  那時金兆燕在揚州,和先生往來最密,並且親見先生臨死的情形。他有《甲戌仲冬送吳文木先生旅櫬于揚州城外登舟歸金陵》長詩一篇,我們全抄於此:

  寒霜棲城,白日照江湄。送君登孤舟,千載從此辭。布帆乘風張,一覕驚驃馳。三號不可見,我行將安之?自我來蕪城,旅舍恒苦饑。客中遇所親,歡若龍躨跜。我居徐寧門,君鄰後土祠,昕夕相過從,風雨無愆期。峨峨瓊花台,鬱鬱冬青枝,與君攀寒條,淚下如連絲。憤來揎短袂,作達靡不為:金屋戲新婦(吳一山納妾,招同飲),碧觀尋髨緇(石莊上人寓碧天觀,屢同訪之);飽啖「肉笑靨」,酣引「玉練槌」;櫃坊與茶閣,到處隨狂嬉。蔌蔌賈人子,廣廈擁厚貲,牢盆牟國利,質庫朘民脂;高樓明月中,笙歌如沸糜。誰識王明揚,齋鐘愧闍黎?嗟哉末俗頹,滿眼魍魎魑。執手渺萬里,對面森九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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