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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政治思想(2)


  民治主義的第四個要義是承認統治者與被治者是對等的,只有相互的報施,而沒有絕對服從的義務。《主術訓》說:夫臣主之相與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親也,而竭力殊死不辭其軀者,何也?勢有使之然也。昔者豫讓,中行文子之臣;智伯伐中行氏,併吞其地;豫讓背其主而臣智伯。智伯與趙襄子戰于晉陽之下,身死為戮,國分為三。豫讓欲報趙襄子,漆身為厲,吞炭變音,擿齒易貌。夫以一人之心而事兩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之,豈其趨舍厚薄之勢異哉?人之恩澤使之然也。……夫風疾而波興,木茂而鳥集,相生之氣也。是故臣不得其所欲於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於臣也。君臣之施者,相報之勢也。……是故君不能賞無功之臣,臣亦不能死無德之君。君德不下流於民,而欲用之,如鞭蹄馬矣。是猶不待雨而求稼,必不可之數也。「相報」的關係即是孟軻說的「君之視民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這就是承認人民有反抗君主的權利,有革命的權利。

  這是《淮南王書》的民治主義的思想。

  道家承認「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故應該有「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的論調。不幸他們太看重了自然的變化,遂以為可以不用人功的促進,只要能跟上自然變化的趨勢,就很夠了,故有「常後而不先」的雌性哲學(說詳上節論有為與無為)。但《淮南》之書出於韓非、李斯之後,終不能避免戰國晚期變法論的影響,故《泛論》、《修務》諸篇多有很明白主張變法的議論(引見上兩節)。自然變遷固是事實,但人類的行為最容易習慣化,人類的製作最容易制度化。行為成了習慣,則不喜改革;創作成了制度,則不易變動。外境雖然變遷了,而人類的守舊性往往不能跟著時變走;跟不上時變,便不能適應外境,名為不為物後,其實早已落後了。故「與時推移,應物變化」的一個理想,決不是漠然無為所能做到,必須時時有自覺的改革,自覺的與時推移。故莊子的自然變化論必須有韓非、李斯的變法論相輔而行,方才可以無弊。《淮南·齊俗訓》說:夫以一世之變,欲以耦化應時,譬猶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儀(儀如今言「描准」)不可以百發,一衣不可以出歲;儀必應乎高下,衣必適乎寒暑。是故世異則事變,時移則俗異。故聖人論世而立法,隨時而舉事。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禪于梁父七十余聖,法度不同,非務相反也,時世異也。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為法。所以為法者,與化推移者也。夫能與化推移,為人者至貴在焉爾。(王念孫不明此文之意,妄以「為人」二字為衍文,大誤。)「與化推移」全靠有「人」能明白時勢已變換了,而又能製作以適應那變換的局面,才夠得上稱為「與化推移」。故下文又說:五帝三王輕天下,細萬物,齊死生,同變化,抱大聖之心以鏡萬物之情。……今欲學其道,不得其清明玄聖,而守其法籍憲令,不能為治,亦明矣。故曰,得十利劍不若得歐冶之巧,得百走馬不若得伯樂之數。這都是說「人」的重要。變化是自然的,而「與時推移,應物變化」卻全靠人的努力。

  《齊俗訓》又說:義者,循理而行宜也。禮者,體情而制文者也。義者,宜也。禮者,體也。昔有扈氏為義而亡,知義而不知宜也。魯治禮而削,知禮而不知體也。……

  世之明事者,多離道德之本,曰「禮義足以治天下」。此未可與言術也。所謂禮義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風俗,一世之跡也。譬若芻狗土龍之始成,文以青黃,絹以綺繡,纏以朱絲。屍祝袀袨(黑色衣),大夫端冕,以送迎之。(芻狗以謝過,土龍以求雨。)及其已用之後,則壤土草芥而已,夫有(又)孰貴之?禮義法籍,各有當時之用,時過境遷,便如芻狗土龍用過之後,不過是一塊土,一束草而已。此即是《泛論訓》說的「聖人制禮樂而不制于禮樂。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主術訓》也說:法生於義,義生於眾適,眾適合於人心。此治之要也。變法的哲學自然反對崇古的迷信。《修務訓》說: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黃帝而後能入說。亂世闇主高遠其所從來,因而貴之。為學者蔽于論而尊其所聞,相與危坐而稱之,正領而誦之。此見是非之分不明。……

  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鄰人,鄰人以為狗羹也,而甘之。後聞其猴也,據地而吐之,盡寫其所食。此未始知味者也。邯鄲師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諸人皆爭學之。後知其非也,而皆棄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故有符(符,驗也)於中,則貴是而同今古。無以聽其說,則所從來者遠而貴之耳。這裡譏笑那些假託神農、黃帝的人和那些迷信假古董的人,最近于韓非、李斯的議論。《泛論訓》說:夫存亡治亂(亡者使之存,亂者使之治),非智不能;而道先稱古,雖愚有餘。故不用之法,聖王弗行;不驗之言,聖王弗聽。這完全是韓非的口吻了。

  《淮南》之書雖然這樣攻擊「道先稱古」的惡習,卻又時時自己犯這種毛病。道家本稱「黃老之學」,而黃帝便是完全假託的。「修務訓」明白嘲笑那些假託神農、黃帝的人,然而《淮南書》裡幾乎篇篇有太古聖王的奇跡,無一不是信口開河的假造古史。試舉《俶真訓》作例:至德之世,甘瞑於溷之域,而徙倚於汗漫之宇。……當此之時,……渾渾蒼蒼,純樸未散,旁薄為一,而萬物大優。……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而知乃始,昧昧楙楙,皆欲離其童蒙之心,而覺視於天地之間,是故其德煩而不能一。

  乃至神農、黃帝,剖判大宗,……枝解葉貫,萬物百族,使各有經紀條貫。于此萬民睢睢盱盱然,莫不竦身而載聽視,是故治而不能和。

  下棲遲至於昆吾、夏桀之世,嗜欲連于物,聰明誘於外,而性命失其得。……

  夫世之所以喪性命,有衰漸以然,所由來者久矣。是故聖人之學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於虛也;達人之學也,欲以通性於遼廓而覺於寂漠也。這正是「尊古而賤今」,正是「道先稱古」。道家認定一切有皆生於無,故先造為無中生有的宇宙論,以為無形貴於有形;又造為「有衰(等衰之衰)漸以然」的古史觀,以為無知勝於有知,渾沌勝於文明,故今不如古,於是有「返性于初而游心於虛」的人生哲學了。其實是他們先有了這種懶惰消極的人生哲學,然後捏造一種古史觀來作根據。這是古代學者文人的普通習慣,風氣已成,人人信口開河,全不知道這是可恥的說誑了。

  這樣假造的上古史觀,人名可以隨便捏造,時代可以隨便倒置,內容也不妨彼此矛盾衝突,決沒有人去追求考證。學者試檢《覽冥訓》說女媧、伏羲、黃帝、力牧一段,《本經訓》說容成氏、堯、舜一段,《泛論訓》說古聖製作的一段,《泛論訓》說五聖製作的一段,和上文引的《俶真訓》的一段,同是說古史,而全不相照應,最可以想見當日假造古事的虛妄風氣,司馬遷所謂「薦紳先生難言之」者,其實是薦紳先生所樂道而毫不以為恥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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