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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蘇俄的旅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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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未寫完的遊記有許多很精采或很有趣味的部分,值得我們特別提出。例如在君寫那個「地質探礦聯合局」的組織(《獨立》一一四號): 這個聯合局是一個「托辣斯」(Trust),行政總機關在莫斯科,研究總機關在列寧格拉,這是所謂中央「托辣斯」。此外還有十六個地方「托辣斯」,分佈在各省或各聯邦。 總機關共為六部:一設計,二會計,三地質,四探礦,五勞工,六教育與職業。聯合局全部共有職員六千,其中有三千是地質家。在野外工作的有二千隊,其中有五百隊是做地質圖的。有六百架機器鑽在野外工作,每鑽的平均深度為三百五十公尺。此外還有一千五百架手鑽。地質探礦兩部共用工人四萬五千。 革命以前做好的二十萬分之一的地質圖,才不過占全國面積萬分之十六。目前已增加到百分之十一。 全體的預算為一萬二千萬盧布!其中九千萬是直接由財政部撥的。三千萬是由各種實業的「托辣斯」補助的。……技術人員最高的薪水是一千盧布一個月(適按,依在君下文的記載,一千盧布約當六十銀元,約當六十馬克)。聯合局自己辦的有七個專門學校,訓練地質人才。 在君的評論是: 要知道上面各數字的意義,我們可以拿中國的地質調查所來比一比。 單就地質家和工作隊的數目講起來,蘇俄比我們多一百倍! 經費的比例,因為很難決定盧布的價值,不能如此單簡。但是我們可以拿最低的匯兌價錢——六塊錢等於一百盧布——計算,一萬二千萬盧布也等於七百萬元華幣。這個數目恰巧比我們實業部發給地質調查所的經費大一百倍! 又如他描寫俄國舊都那個地質研究所裡那些地質學者(《獨立》一一八號): ……這幾位學者對於中國地質工作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留心。Tetiaeff說:「翁文灝先生說的『燕山期』造山運動,與西伯利亞也有關係的。」Edelstein說:「你講『豐寧系』地層的文章,我拜讀過了。詳細的報告幾時出版?」Lichareff說:「葛利普本事真大!何以能一年寫那麼多的事?」Fredericks說:「李四光先生對於『太原系』有新的研究嗎?我很想把這系歸入中石炭紀,可惜李先生的紡錘蟲不同意!」Lichareff笑說:「哈哈!豈但中國的紡錘蟲不同意,我們也都不同意。」 這幾位地質學者,一個說法國話,兩個說英國話,一個說德國話,在君自己能說法英德三國話。所以這種談話使他「感覺科學是超國界的」。 又如他記他在舊都的Hermitage宮裡藏的古代昔西昂人(Scythian)的黃金器一段(《獨立》一一九號),也是很有趣味的: 安特生(J.G.Andersson)在北平的時候買到許多帶頭,馬銜口之類的小件銅器。其中最普通的花樣是動物式的(Animal Style)。大多數的動物是鹿,都是頭仰著,連在背後;前腳向後,後腳向前,屈曲在腹下。以後他知道這些銅器是從河套來的,所以他叫他們為綏遠銅器。除去動物式的物件之外,還有一種短劍,長不到一尺,柄與劍連合的地方有一個扁心式的護手。這種短劍與動物式的銅器都是西伯利亞愛尼色流城銅器的特色。最有名的是Minusinsk城所發現的古物。這種銅器,波斯北部,歐俄南部也有。而最震動一時的是南俄黑海北面古代昔西昂人(Scythian)墳墓裡所發現的東西,因為那些古物大部分是黃金的。 昔西昂人的金器全藏在Hermitage宮裡。……一扇鐵門開了進去,兩間小屋排滿著玻璃櫃子,裡面全是金器。冠飾、衣飾、用具等等,都是用黃金做的。花樣的精緻勻稱,種類繁複,決想不到是先史以前遊牧民族的產品。可惜我去的太晚,等的太久,沒有能逐一的觀察記錄。只知道,用金器殉葬是在昔西昂人未到南俄以前土人本來有的風俗——或者土人(西曼利人Cimmerian)原與昔西昂人同族。時代愈後,希臘人的影響愈大,到了紀元前二世紀,花樣幾乎喪失了本來的面目。純粹昔西昂人的金器幾乎完全與西伯利亞和綏遠的銅器一樣。足見得先史前歐亞交通的密切,文化的接觸交換是很明顯的事實。 遊記的最精采、最生動有趣的一章是作者描寫在巴庫遇見的一位地質學者梅利可夫先生(Melikoff)。此人是Azerbaijan石油總管理局的副課長,在君參觀巴庫時,局中派他招待。他雖不能說外國話,談話需要翻譯,但他是一位有天才有經驗的教授,他指著牆上的新地質圖,不到一小時,把高加索石油礦的地質,提綱挈領的給在君講的清清楚楚——這就是在君記下來的《巴庫油田的概略》(《獨立》一五六號)。 那天下午,他同在君坐汽車出去看地層和構造。在巴庫西南的一條長嶺上,梅利可夫手指口講,講那個大區域的地層構造。講完了,他叫汽車開到一個山腳下等著,他帶了在君,離開了大路,下坡一直向穀底走去。沿路上,他逐一指示他的客人,叫他逐次觀察所講的地層構造。在君說: ……梅利可夫不但地層很熟,講解很清楚,而且他萬分的熱心。我固然心領神會,連那位不學地質,不走長路,穿了長管皮靴的翻譯,也樂而忘倦,一面翻譯,一面點頭會意。我於是才瞭解科學興趣入人之深! ……他告訴我說:「含油地層裡面大的化石很少,偶然有的是蚌屬的unio,但不容易遇著。」走不幾步,他忽然離開大路,爬上坡去十幾步,指著一塊石頭道:「這裡就是一個!」我一看果然是一個unio,我要拿錘打下來做紀念。他攔住我,說:「我還要留著他教別的學生。」……我笑道:「梅利可夫先生,謝謝你也把我當做你的一個學生。」他說:「做我的學生不是容易的。丁先生,你先把今天看見的地層和構造,複講給我聽聽看。」我於是像學生背書一樣,把今天聽見的,看見的,逐一的複講一遍。他哼了一聲道:「你的記性不錯。不要忙,我還要考實習呢!」於是我們坐上汽車,順著鐵路向南走,遇見新的地層,他就下來問我:「丁先生,這是什麼地層?」如是四五次,我答覆的不錯。他才呵呵大笑起來,「丁先生,你實習也及格了,我收你做學生罷!」 他們同去參觀了兩處油田,天已不早了,梅利可夫提議同到一個海水公園去。到了公園,天已昏黑,卻沒有人。梅利可夫和他們的翻譯要洗海水浴。洗完了浴,回到巴庫,已經八點過了。 梅利可夫說,明天他要到南油田去,不能再見面了。我對他說:「我很感謝你,你是我生平最好的先生!」他答我道:「我也很謝謝你,你是我生平最好的學生!」 在這一大段文章裡(《獨立》一六八號),一位最有天才又最有經驗的中國地質學教授遇見了一位最有天才又最有經驗的俄國地質學教授,他們在那裡海南頭的巴庫石油礦山上合演一幕最可愛的好先生教好學生的喜劇,他們演完後,彼此互相愛慕——他們從此就不再相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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