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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大上海」的計劃與實施(3)


  丁在君在上海就職之後一個月,國民革命軍就開始北伐了。在那半年之中,北伐軍到處勝利,7月佔領長沙,10月佔領漢口,11月佔領九江、南昌。11月裡江西的戰爭是國民革命軍和孫傳芳的主力軍隊作戰,因為陳調元已同南軍有接洽,孫傳芳大敗。江西大敗之後,孫傳芳曾秘密的跑到天津去見張作霖,謝罪求救。

  在君當時的地位是很困難的。他對於張作霖的奉軍一系是向來厭惡的。他對於國民革命軍是有相當同情的。最近董顯光先生寫了一篇短文,題為《我和在君》,其中有這一段:

  當年蔣總司令所統率的國民軍與吳佩孚軍在丁泗橋的大戰,實在是決定控制揚子江流域的重要戰爭。吳佩孚見兩軍相持不下時,便要求孫傳芳派幾師生力軍參加助戰。這時情勢緊急,孫的態度足以影響大局。於是蔣總司令便叫蔣百里(方震)透過他和在君的私人友誼關係說動孫傳芳,結果〔孫〕未曾派兵助戰,終使國民軍在丁泗橋一役獲得大勝。

  顯光先生和在君曾在天津同寓很久,他又曾寫蔣介石先生的英文傳記,他的記載應該可信。這一個故事可以表現在君對於國民革命軍的態度。

  傅孟真曾有一段很詳細的記述和分析,值得引在這裡:

  在君常把這件事(就任淞滬總辦)的動機及下臺情景告我,告我時總有點「自解」的樣子,大約因為他聽到適之先生說我要「殺」他罷!

  他認為改良中國的政治(他的政治大體上是行政)決不能等到所謂時機成熟,有機會不可失機會。他之參加孫傳芳團體,是個三人團,陳陶遺、陳儀和他。他們三人想借機試驗一回。然而一到裡邊去,知道事實不如此簡單。孫傳芳要做的事,大者並不與他們商量。

  孫在軍人中,很有才,很愛名譽,很想把事情辦好。只是有一個根本的缺陷,就是近代知識太缺乏了。注意,這句話是在君慣用來批評一切中國歷年來當政的軍人的。在君以為這些人中很多有才的人,有天生的才,只因為他們的知識不夠,故不能成大事。

  迨孫傳芳與黨軍可和可戰的時候到了,孫不與他們商量,先決定了態度。迨武穴緊張的時候,在君(與陳陶遺君?)覺得非與孫徹底一談不可了,跑去陳說一番。孫說:「我本來也這樣想過,不過請你們看這一個電報。」這個電報是孫的在武穴的前敵總指揮打來的,電報的大意說:現在聽說聯帥有與赤軍(當時北方軍閥稱党軍曰赤軍)妥協的謠言,消息傳來,軍心不振。赤軍皆南人,我輩皆北人,北人受制于南人,必無好日子過,且必為南人所弄。必不得已,只有北人大聯合云云。

  孫傳芳把電報給他們看完,便說道:我不能不同張家妥協。不然,我站不住。丁說:與二張(作霖、宗昌)妥協,政治上站不住。孫說:那就管不得這許多了。

  當時在君告訴我很詳細,日子全有。可惜我不曾記下。(《獨立》第一八九號,頁十)

  還有一個朋友,武進劉厚生先生,他是原來的江蘇三人團之一。那三人團是陳陶遺、劉厚生和在君。厚生晚年寫了一段追憶的文字,說孫傳芳秘密去天津求救于張作霖之後。

  陳陶遺首先知道,派人到上海來,教我到南京勸說孫傳芳,因為……我沒有做他手下的官,……還有說話的地位。我……拉了丁在君同車往南京,先訪陶遺,陶遺電話通知孫傳芳之後,我與在君同去見他。但在君始終不開口,只是旁聽。我先問孫到天津見到張作霖了嗎,……他回答說:「我一到天津就見了大元帥,大元帥見了我,很高興,開口就說:『老弟,你來了好極了!以前咱們的事撩在一邊,永遠不提。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我已打電報叫效坤(張宗昌)來天津大家商量辦法。』」我……輕輕的問孫傳芳:「看見了楊宇霆沒有?」這句話直刺他的心,他只說:「那小子!」以下就沒有聲音了。那以後就是我說話了。

  我說:「我在上海聽說聯帥到天津求救于張作霖,所以特地跑來表明表明我們江蘇人的一點意見。第一、我們江蘇人普遍的怕鬍子,恨鬍子。……無論是張作霖、楊宇霆,我們江蘇人決不歡迎的。第二、我為聯帥設想,本為驅逐奉軍而來,結果反迎請奉軍來江蘇,豈不是「為德不卒」,前後兩歧?請你務必再四考量。第三、張作霖說他要派張宗昌來援助你打國民黨。請你想想,張宗昌的軍隊紀律很壞,不會有什麼戰鬥力,而奉天嫡系的楊宇霆卻在冷眼旁觀,將來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孫傳芳聽了,約摸有兩三分鐘不說話,忽然開口說:「劉先生,你有什麼高見?」我說:「聯帥本是應我們江蘇人的請求而來。勝敗兵家常事,我們決不埋怨你。但是聯帥要向那一方面低頭合作,似乎應該問問江蘇老百姓的意見。現在我老實說,江蘇老百姓寧可受國民黨的統治,決不願再受鬍子的騷擾。請你考慮。」

  孫傳芳聽了我的一席話,當然很不痛快。他很堅決的回答我:「劉先生所談,不能說是沒有道理。但是我孫傳芳脾氣不好。我寧可啃窩窩頭,不願吃大米飯。我與國民黨是不能合作的。我可以告訴劉先生:蔣介石曾叫張群來找過我兩次,我已拒絕他。我對不起劉先生,也對不起江蘇人,我抱歉得很!」

  我聽了這話,就站起來,說:「聯帥千萬珍重!」我同他一握手,就同丁在君一同辭別出來了。大門外就是火車站,站上還停著我和在君來時坐的專車。我們就坐了原車回上海。

  冬天夜長,到了上海時,天尚未明。淞滬商埠督辦公署的汽車到車站來接,在君叫汽車夫先送我回到法租界葆仁裡我家中。誰知汽車夫睡眼矇矓,把汽車撞在馬路中間一個水泥柱子上!蓬的一聲,車子震動的很厲害,汽車碰壞了,走不動了,我與在君都受了傷。幸喜有一個西洋人坐汽車經過,見我們的車撞壞了,連忙下車把我和在君扶下來,用他的汽車送我們到醫院。我的傷不重,略為包紮,先回家了。在君口鼻流血不止,只得住在醫院。

  隔了一天,我到醫院去看他,他的鼻傷還沒有好,醫生說,還得用手術。我不免安慰他。在君笑了一笑,他說:「碰車的事,於你是無妄之災。我卻正可利用。我已有電報去南京,說明傷情,請准辭職,並請即派人接替。官場照例總得挽留一兩次。但我決不再到衙門了。已經有手諭:所有人員一概照常辦公,整理檔案簿冊,準備交代。」

  一二日後,孫傳芳果然派人挽留在君。後來他知道在君受傷的實情,才令上海交涉使許沅代理總辦之職。在君不久就離開上海了。

  劉厚生先生敘述在君受傷的情形,沒有記明日子。我那年12月31夜離開倫敦,坐輪船渡大西洋到紐約。1927年1月24日,我收到在君來信,說他12月31日辭職了。

  那年五月,我從國外回到上海,在君已在大連鄉間休息了。在君歷年的積蓄是很細微的,在那個革命大動盪的時期,他還得籌款幫助他的大家庭避難的避難,上學的上學,所以他在大連的生活是相當困難的。

  就在這困難的時期,他忽然得到了意外的救濟。這是一個很有傳奇性質的報德故事,值得特別記載在他的傳記裡。

  翁詠霓記此事如下:

  在君先生在民國十六年淞滬商埠總辦辭職後,生計極為困難,幸賴楊聚誠君贈送五千元,得以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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