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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玄學與科學》的論爭(5)


  這是君勱原文的一個主題,所以在君也很嚴重的批評他。君勱一面攻擊科學造成物質文明,結果是空前的大戰,一面又歌頌理學側重內心生活之修養,結果是精神文明,這是一貫的。在君承認近三百年的漢學家治學的方法是科學方法,又斥責宋明提倡內心生活的理學,他絕對否認專靠內心修養可以造成精神文明,這也是一貫的。

  但在君的激昂議論終是白費了的。張君勱的答辯竟是痛哭陳詞了:

  在君知之乎?當此人欲橫流之際,……又豈碎義逃難之漢學家所得而矯正之乎?誠欲求發聾振聵之藥,惟在新宋學之復活。……

  今之當局者,不知禮節,不知榮辱,……國事鼎沸,綱紀淩夷之日,則治亂之真理,應將管子之言而顛倒之,曰:

  知禮節而後衣食足,
  知榮辱而後倉廩實。

  吾之所以欲提倡宋學者,其微意在此。

  玄學鬼這樣痛哭陳詞,科學家只好不再答辯了。

  最後,我要指出在君在《答張君勱》一篇文字裡曾表示他自己對於宗教的見解,並且很明白的敘述他自己的宗教信念。這都可以說是他的人生觀的一個重要部分,所以值得記載在他的傳記裡。

  他說:

  我豈但不反對美術,並且不反對宗教,不過我不承認神學是宗教。十二年前,我作《動物學教科書》,說蟻類優勝的理由:「所謂優勝者,就蟻之種系言則然耳。……合至愚之蟻為群,而蟻之種乃優勝,何哉?曰,犧牲個體之利益以圖一群之利益也,犧牲一群一時之利益以圖一種萬世之利益也,言群學者可以鑒矣。」(頁一一八至一一九)論天演的末節,我又說:「綜觀動物生活之景象以及天演流行之方法,而知所謂優勝劣敗者,不關於個體而關於全種,不關於一時而關於萬世。然個體一時之利害往往與全種萬世之利害相衝突,故天演之結果,凡各動物皆有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之天性,蓋不如是不足以生存也。人為萬物之靈,……當上古智識初開之時,有有宗教心者,有無宗教心者,有者為優,無者為劣,故無者滅而有者存。迭世聚積而成今日宗教之大觀。然則宗教者,亦天演之產物也,所謂神道設教者非也。」所以我的宗教的定義是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天性,是人類同動物所公有的。這種天功不是神學同玄學所能貪的。所以有許多人儘管不信神學玄學,他們的行為仍然同宗教根本相合,就是這個原故。……

  人性有一部分是適宜于合群的,一部分是相衝突的,都是要受物質的影響的。一個人的善惡,一是看他先天的秉賦,一是看他後天的環境。……我們所以極力提倡科學教育的原故,是因為科學教育能使宗教性的衝動,從盲目的變成自覺的,從黑暗的變成光明的,從籠統的變成分析的。我們不單是要使宗教性發展,而且要使他發展的方向適宜于人生。

  我詳細的引在君這一段話,因為這裡面有他二十四五歲寫《動物學教科書》時的見解,有他三十七歲寫《玄學與科學——答張君勱》時的見解,這兩個時期的見解和他晚年(民國二十三年,1934,他四十八歲)寫的「我的信仰」大致相同,可見這一大段文字裡提出的「我的宗教的定義」是他一生的宗教信念。這當然值得在他的傳記裡特別標舉出來。

  在這大段裡,他的「宗教」的定義是「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天性」,他說這種天性「是人類同動物所公有的」。他引他自己在民國元年出版的《動物學教科書》說的蟻類所以優勝是由於蟻類有「犧牲一群一時之利益以圖一種萬世之利益」的天性。《教科書》又說,「故天演之結果,凡各動物皆有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之天性,蓋不如是不足以生存也。」他在民國元年用的「天性」一個名詞,似即等於後來比較流行的「本能」。他把動物如蟻類所以優勝的種系本能,推到人類的「天演」,認為人類的「宗教心」就是各動物「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之天性」。為什麼他這樣「類推」呢?因為他——動物學者丁在君——好像只承認人類的「上古智識初開之時」僅有這「宗教心」的有與無就是優勝與劣敗的原因,「無者滅而有者存」。

  這裡面的理論根據,我個人認為不很堅強。第一、動物各類的優勝劣敗的因素似乎不能這樣簡單,不能這樣一元的罷?例如食品所需的多寡,蟻類所需極少,而象與恐龍所需極多,在某種環境之中,蟻可以生存而象與恐龍不能生存,未必都由於這種犧牲的天性之有無。第二、人類的生存競爭的勝敗的因素似乎比各種動物更要複雜的多,似乎更不能這樣簡單一元的罷?似乎不能說某種特殊意義的「宗教心」之有與無就是優勝與劣敗的原因罷?

  我們必須明白,在君的「天演」論和他的「宗教的定義」都不免帶有個人情感的成分,也不免帶有他常說的神學家主持的英國中等高等學校的教育影響。他在民國二十三年發表的《我的信仰》(五月六日天津《大公報》星期論文,並載《獨立》第一百號),也有很相同的見解。他說:

  ……我不相信有主宰世界的上帝,有離身體而獨立的靈魂。……

  許多人……誤解了宗教的來源了。宗教心是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天性,是人類合群以後長期演化的結果,因為不如此則不能生存。不但人類,就是合群的動物如蟻,如蜂,都有這種根性。神秘的宗教包含這一種天性在內,不過神秘的部分是從恐懼自然界演化出來的。現在我們對於自然界的瞭解逐日的明白起來,我們的態度由恐懼而變為利用,神秘當然無法保存。然而這幾十萬年合群天擇的結果,已經把宗教心種在人類的精血裡,不是可以隨著神秘消滅的。

  這段議論是和《答張君勱》文中的議論差不多完全相同的。可見他到了最後的一兩年還抱著這種宗教的見解和信念。不過在《我的信仰》裡,他公開的承認這個信仰的「一部分是個人的情感,無法證明是非,難免有武斷的嫌疑,請讀者原諒。」他在《我的信仰》裡又曾說:

  我並不是說人人都有同樣的宗教心。因為人不但不是同樣的,而且不是平等的。……宗教心是人人有的,但是正如人的智慧,強弱相去得很遠。凡是社會上的真正的首領,都是宗教心特別豐富的,都是少數。

  這下面就牽涉到在君的政治主張了:他「對於平民政治——尤其是現行的議會的政體——沒有任何迷信」;但他同時「也不是迷信獨裁制的」。這些問題,我們留在後面再討論。我在這裡要指出:在君在《我的信仰》裡,很明白的表示他所謂人類與動物同有的「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宗教根性,實在不過「正如人的智慧」,雖然同是「幾十萬年合群天擇的結果」,並不是人人有同樣分量的,「強弱相去得很遠」。在君自己實在是「宗教心特別豐富的」「少數」人中的一個。他對於家庭,對於社會,對於學問,對於民族國家,真有「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宗教情感。他的「個人的情感」影響到他的政治主張,也影響到他對宗教和「宗教心」的見解。所以他的宗教信仰,雖然穿上了動物學天演論的科學袍子,其實「一部分是個人的情感,無法證明是非,難免有武斷的嫌疑」。

  在那個「玄學與科學」、「科學與人生觀」的論戰之中,唐擘黃(鉞)曾說:

  人生觀不過是一個人對於世界萬物同人類的態度,這種態度是隨著一個人的神經構造、經驗、知識等而變的。神經構造等就是人生觀之因。

  在君在《答張君勱》的「結論」也說:

  在知識界內,科學方法萬能。知識界外還有情感,情感界內的美術宗教都是從人類天性來的,都是演化生存的結果。情感是知識的原動,知識是情感的嚮導,誰也不能放棄誰。我現在斗膽給人生觀下一個定義:「一個人的人生觀是他的知識情感,同他對於知識情感的態度。」

  在君從不諱他的人生觀——他的「信仰」——含有知識和情感兩個成分。他的嚴格訓練的知識使他不相信「有主宰世界的上帝,有離身體而獨立的靈魂」。但是他的「宗教心特別豐富」的情感使他相信「為全種萬世犧牲個體一時」就是宗教。他的情感使他不能完全瞭解這種宗教心可以含有絕大的危險性,可以瘋狂到屠戮百千萬生靈而還自以為是「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在君在《我的信仰》裡,曾說:

  打倒神秘最努力的是蘇俄,但是最富於宗教性的莫過於共產黨。

  這兩句話最可以暗示這種「宗教性」的危險性和瘋狂性。這種「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信念只可以做一個感情特別豐富的人用來律己的信條,而不可以用作律人或治人的宗教。

  在君的《動物學教科書》裡這樣描寫那優勝的蟻類的個體生活:

  所謂優勝者,就蟻之種系言則然耳。若以蟻之個體觀之,則固有難言者。如彼後蟻,當其初生時,無家室之累,生殖之勞,有翅能飛,來去自在,其樂何如也?未幾而巢穴成而翅去,蟄居土中,日以產卵為事,終身不復有他望。……如彼工蟻,……又不能生殖,無子孫可言,壽不過數月,而終日僕僕覓食,為數年之蓄。……合至愚之蟻為群,而蟻之種乃優勝。……言群學者可以鑒矣。

  我們也可以說:「言群學者可以鑒矣」。這一群「至愚之蟻」怕不夠做我們的宗教信仰的法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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