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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玄學與科學》的論爭(2)


  這實在是很武斷的說法。他列舉的這些哲人都不會承認他們的人生觀是「直覺的」。這些人之中,如墨子、孟子都是很講究論辯的方式的。佛教也極講究定義與方法,並且還創立很嚴格的「因明論理學。至於蘭勃尼孳、黑智爾等幾位,更是最講究論理、定義、方法的哲學家。說他們的人生觀都「無論理學之公例以限制之,無所謂定義,無所謂方法」,這真是很糊塗的誣辭,在君叫他做「玄學」,實在太恭維張君勱了。

  在君的前四段的主旨是要指出君勱原文所舉九類「人生觀」——無一件不是可以用科學方法研究的,無一件不可以作科學研究的材料。不但沒有「死物質」和「活的人生」的分家,也沒有所謂「物質科學」和「精神科學」的分別。在君的第三段所謂「科學的知識論」,只是要說明「我們所曉得的物質,本來不過是心理上的覺官感觸,由知覺而成概念,由概念而生推論。科學所研究的,不外乎這種概念同推論,有什麼『精神科學』、『物質科學』的分別?又如何可以說純粹心理上的現象不受科學方法的支配?」

  在君因為要讓那位不懂科學的老朋友明白科學研究的材料不是什麼「死物質」,所以他簡單的說明「一種淺近的科學知識論」,也可以說是「存疑的唯心論」(Skeptical Idealism)。「因為他們以覺官感觸為我們知道物體的唯一方法,物體的概念為心理上的現象,所以說是唯心。〔因為〕覺官感觸的外界,自覺的後面,有沒有物,物體本質是什麼東西,他們都認為不知,應該存而不論,所以說是存疑。」

  簡單說來,科學研究的內容只是各種概念和推論——連那所謂「物體」,所謂「物質」,也都是概念和推論。概念和推論都是心理的現象,都可以也都應該受嚴格的論理學規律的審查和評判。在君說:

  凡不可以用論理學批評研究的,不是真知識。

  在君此文前半篇的用意不過是要說明兩點:一、科學的對象並不是「死物質」,只是概念和推理——都是心理的現象;二、各色各樣的「人生觀」,都是概念和推論,當然都應該受科學方法的審查評判。

  但很不幸的是在君提出了所謂「科學的知識論」——「存疑的唯心論」——把問題引到「知識論」上去了,引起了後來不少的爭論。(後來君勱《再論人生觀與科學》,其中「所謂科學的知識論」章就占了十頁。林宰平先生《讀丁在君的玄學與科學》,全文四十頁,而這個知識論問題也占了一大半。)在君後來(《答張君勱》)也說這種「知識論本來是理論,本來有討論之餘地的」。他又解釋他說這種知識論是「科學的」,並不是說這是已經「有定論的」,只是「因為這種知識論是根據於可以用科學方法試驗的覺官感觸」。在君也承認這種理論「所根據的事實本來很複雜的,我用了二千字來說明,我自己本來覺得不透徹,可以討論的地方很多。」他也承認他說的這種知識論最近于馬哈(Mach)的唯覺論,和杜威一派的行為派心理學,和羅素所代表的新唯實論,「都可以說是科學的,因為他們都是用科學的結果同科學的方法來解決知識論的。」

  在君這樣再三說明,可見得他當初提出「科學的知識論」是一件不幸的事。把本題岔到別的問題上去了,所以是不幸的。

  什麼是在君的《玄學與科學》一篇長文的「本題」呢?他後來在《玄學與科學的討論的餘興》(《努力》第五十六期,十二年六月十日)裡,曾對林宰平先生說:

  讀者要記得,科學方法是否有益於人生觀,歐洲的破產是不是科學的責任,是這一次討論裡面最重要的問題。

  當日旁觀的吳稚暉先生也曾說:

  最近張、丁科學之爭,……主旨所在,大家拋卻,惟鬥些學問的法寶,縱然工力悉敵,不免混鬧一陣。實在的主旨,張先生是說科學是成就了物質文明,物質文明是促起了空前大戰,是禍世殃民的東西。他的人生觀是用不著物質文明的。就是免不了,也大家住著高粱杆子的土房,拉拉洋車,讓多數青年懂些宋明理學,也就夠了。於是丁先生髮了氣,要矯正他這種人生觀,卻氣極了謾駡了玄學鬼一場,官司就打到別處去了。後來他終究對著林宰平先生把他的初意簡單的說了出來。(《箴洋八股化之理學》)

  我們現在應該把「官司」打回到「本題」上來,依照吳先生的看法,把在君自己點出的兩個本題的次第倒過來:

  第一:歐洲的破產是不是科學的責任?
  第二:科學方法是否有益於人生觀?

  第一個本題是:歐洲的破產是不是科學的責任?在君此文的第五段說「科學與玄學戰爭的歷史」,第八段論「歐洲文化破產的責任」,應該合起來看,因為這兩段都是歷史的敘述,敘述的是歐洲中世紀以來玄學與科學的關係。在君指出,在歐洲的中世起,所謂「玄學」(Metaphysics)始終沒有同「神學」分家。宇宙的問題,人生的問題,都得由神學同玄學解答的。十七世紀的新天文學和新物理學的祖宗嘉列劉(即葛理略Galileo,君勱譯作蓋理雷)發明地球是動的,當時羅馬教的神學家再三警告他,宇宙的問題不是科學所能解答的。嘉列劉不服從羅馬教的警戒,於是1633年6月22日主教大會正式宣言:

  說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非靜而動,且每日旋轉,照哲學上神學上講起來,都是虛妄的。

  但十七世紀以來,科學逐漸占勝利,向來屬￿玄學範圍的「宇宙」就被科學搶過去了。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以後,經過激烈的鬥爭,生物學也變成科學了。到了十九世紀的末年,「連玄學家當做看家狗的心理學也宣告獨立了」。

  但是,科學方法在知識界儘管處處勝利,神學的勢力仍然存留在社會、教育、政治各方面。在君在英國住了七年,又常在歐洲大陸旅行,所以他很明白這種情形。他說:

  就在十九世紀之初,高等學校的教育依然在神學家手裡。……

  一直到了《物種由來》出版〔之後〕,斯賓塞(Spencer)同赫胥黎(Huxley)極力鼓吹科學教育,維多利亞女皇的丈夫亞爾巴特親王改革大學教育,在倫敦設科學博物館、科學院、醫學院,倫敦才有高等教育的機關;化學、地質學、生物學才逐漸的侵入大學。然而中學裡的科學依然缺乏。故至今英國大學的入學試驗沒有物理化學。在幾個最有勢力的中學裡面,天然科學都是選科,設備也很不完備。有天才的子弟,在中學的教育幾乎全是拉丁、希臘文字同粗淺的算學。入了大學以後,若不是改入理科,就終身同科學告辭了。這種怪狀,一直到二十年前作者到英國留學的時代,還沒有變更。……

  到了二十世紀,科學同神學的戰爭可算是告一段落。……〔然而〕教育界的地盤都在神學人手裡。全國有名的中學的校長,無一個不是教士。牛津劍橋兩處的分院院長,十個有九個是教士。從這種學校出來的學生在社會政治上勢力最大,而最與科學隔膜。〔例如大政治家首相格蘭斯頓(Gladstone)極力反對達爾文,至死不變。〕近來做過首相的巴爾福(Balfour)……著的一部書叫《信仰的根本》,就是反對科學的。社會上的人對於直接有用的科學,或是可以供工業界利用的科目,還肯提倡,還肯花錢。真正科學的精神,他們依然沒有瞭解;處世立身,還是變相的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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