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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玄學與科學》的論爭(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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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 (附論他的宗教信仰) 《努力週報》雖然是一個批評政治的刊物,但我們也曾討論到政治以外的一些問題。週報每月增刊一張《讀書雜誌》,其中就有我的長文《讀梁漱冥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又有顧頡剛和好幾位學者討論中國古史的文字。民國十二年一月七日的《讀書雜誌》第五期有在君的《重印〈天工開物〉始末記》,這是他介紹十七世紀的另一位奇人宋應星的一部奇書——《天工開物》。那部奇書在中國早已沒有傳本了,在君依據日本明和八年(1771)翻刻本,又參考江西《奉新縣誌》等書,為宋應星作略傳,此書後由陶湘先生印行,近年來翻印本有好幾種。十七世紀的兩個奇人,徐霞客與宋應星,他們的兩部奇書都是在君特別表彰提倡的。在《努力週報》上,在君的長文《玄學與科學》引起了更大又更長期的論爭。 在君的《玄學與科學》(《努力》第四十八、四十九期)是批評他的朋友張君勱先生在《清華週刊》上發表的一篇《人生觀》的講演。君勱講演的大意是: ……人生觀之特點所在,曰主觀的,曰直覺的,曰綜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單一性的。惟其有此五點,故科學無論如何發達,而人生觀問題之解決,決非科學所能為力,惟賴諸人類之自身而已。而所謂古今大思想家,即對於此人生觀問題有所貢獻者也。……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學家,側重內心生活之修養,其結果為精神文明。三百年來之歐洲,側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故其結果為物質文明。…… 科學之為用專注于向外,其結果則試驗室與工廠遍國中,朝作夕輟,人生如機械然。精神上之慰安所在則不可得而知也。……一國偏重工商,是否為正當之人生觀?是否為正當之文化?在歐洲人觀之,已成大疑問矣。歐戰終後,有結算二三百年之總帳者,對於物質文明,不勝務外逐物之感。厭惡之論,已屢見不一見矣。 我摘抄出這兩段,認為君勱講演的大意,君勱必然說我「斷章取義」。但我曾細看他前後發表的幾篇文字,我不能不指出當日君勱所要提倡的和在君所引為隱憂的,其實都包括在這兩段文字裡。這裡表面上的問題是:「人生觀問題之解決,決非科學所能為力。」但這問題的背後,還有一個問題:「科學專注于向外,……其結果為物質文明。歐戰終後,有結算二三百年之總帳者,對於物質文明,厭惡之論已屢見不一見矣。」科學及其結果——物質文明——不但是「已成大疑問」的東西,並且是在歐洲已被「厭惡」的東西,青年人當然應該回到那些「側重內心生活之修養」而「其結果為精神文明」的「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學家」了。 所以在君當日把問題看作「玄學與科學為敵」的問題。他有信給他的地質學同志章演存(鴻釗)說: 弟對張君勱《人生觀》提倡玄學,與科學為敵,深恐有誤青年學生,不得已而為此文。……弟與君勱交情甚深,此次出而宣戰,純粹為真理起見,初無絲毫意見,亦深望同人加入討論。 他在《玄學與科學》長文的引言裡也曾說: ……我做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救我的朋友張君勱,是要提醒沒有給玄學鬼附上身的青年學生。 其實張君勱的論點,在民國八九年間梁任公先生發表他的《歐遊心影錄》時早已說過了。任公說: ……近代人因科學發達,生出工業革命,外部生活變遷急劇,內部生活隨而動搖。……唯物派的哲學家,托庇科學宇下,建立一種純物質的,純機械的人生觀,把一切內部生活,外部生活都歸到物質運動的「必然法則」之下。……意志既不能自由,還有什麼善惡的責任?……現今思想界最大的危機就在這一點。……這回大戰爭便是一個報應。…… ……一百年物質的進步比從前三千年所得還加幾倍。我們人類不惟沒有得著幸福,倒反帶來許多災難。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遠遠望見個大黑影,拼命往前趕,以為可以靠他嚮導,那知趕上幾程,影子卻不見了,因此無限悽惶失望。影子是誰?就是這位「科學先生」。歐洲人做了一場「科學萬能」的大夢,到如今卻叫起「科學破產」來。 任公在這一段文字之後,加上兩行自注: 讀者切勿誤會,因此菲薄科學。我決不承認科學破產,不過也不承認科學萬能罷了。 但是當日隨同梁先生遊歷歐洲的張君勱先生竟公然「菲薄科學」了。這裡面當然有不少個人天資和早年教育的因素,不是語言文字所能爭辯折服的。君勱後來曾有這樣一段自白: 在君乎!君當記1919年寓巴黎之日,任公、百里(蔣方震)、振飛(徐新六)激于國內思潮之變,乃訪柏格森(Henri Bergson),乃研究文藝復興史。而吾處之漠然。何也?吾內心無此衝動也。及訪倭伊鏗(Rudolf Christoph Eucken),一見傾心,於是將吾國際政治學書束之高閣。何也?胸中有所融,不發舒不快矣。(《再論人生觀與科學——並答丁在君》) 在同一篇富有傳記材料的長文裡,君勱說他在民國十一年為上海「國是會議」擬憲法草案,又作說明草案的理由書,題為《國憲議》,其中有批評歐洲的「富強政策」的長文。我摘引幾句: ……國而富也,不過國內多若干工廠,海外多若干銀行代表。國而強也,不過海上多幾隻兵艦,海外多占若干土地。謂此乃人類所當競爭,所應祈向,在十九世紀之末年或有以此為長策者,今則大夢已醒矣。 所以這位「大夢已醒」的玄學家張君勱先生對我們全國人說:「富強政策不足為吾國將來的政策。」他的理由是: 我國立國之方策,在靜不在動;在精神之自足,不在物質之逸樂;在自給之農業,不在謀利之工商;在德化之大同,不在種族之分立。 我們懂得了這些自傳性的資料,才可以認識張君勱先生原是一位講究「精神之自足」的中國理學家,新近得到了德國理學家倭伊鏗先生的印證,就更自信了,就公開的反對物質文明,公開的「菲薄科學」,公開的勸告青年學生:科學無論如何發達,決不能解決人生觀的問題;公開的宣傳他的見解:「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學家側重內心生活的修養,其結果為精神文明。」 丁在君的《玄學與科學》共分十段: 一、引言:玄學鬼附在張君勱身上 二、人生觀能否同科學分家 三、科學的知識論 四、張君勱的人生觀與科學 五、科學與玄學戰爭的歷史 六、中外合璧式的玄學及其流毒 七、對於科學的誤解 八、歐洲文化破產的責任 九、中國的「精神文明」 十、結論 在君所謂「玄學」,只是指君勱所謂「初無論理學之公例以限制之,無所謂定義,無所謂方法」的思想。君勱原文說的是東西古今哲人的人生觀,他列舉的是東方的孔子、墨子、孟子、釋迦,西方的耶穌、蘭勃尼孳、黑智爾、叔本華、哈德門。他說: 若此者,初無論理學之公例以限制之,無所謂定義,無所謂方法,皆其自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張之,以為天下後世表率,故曰直覺的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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