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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曆、長慶間的詩人(5)


  張籍不但寫婦女問題,他還作了許多別種社會問題的詩。他是個最富於同情心的人,對於當時的民間苦痛與官場變幻,都感覺深厚的同情。他的《沙堤行》與《傷歌行》都是記當時的政治狀態的。我們舉一篇為例:

  傷歌行【元和中,楊憑貶臨賀尉】

  黃門詔下促收捕,京兆尹系禦史府。出門無複部曲隨,親戚相逢不容語。辭成謫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須臾留。身著青衫騎惡馬,中門之外無送者。郵夫防吏急喧驅,往往驚墮馬蹄下。長安裡中荒大宅,朱門已除十二戟。高堂舞榭鎖管弦,美人遙望西南天。

  他寫農民的生活云:

  山農詞

  老農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

  山頭鹿

  山頭鹿,角芟芟,尾促促。貧兒多租輸不足,夫死未葬兒在獄。早日熬熬蒸野岡,禾黍不收無獄糧。縣官唯憂少軍食,誰能令爾無死傷?

  這已是很大膽的評論了。但最大膽的還得算他的一篇寫兵亂的《廢宅行》:

  廢宅行

  胡馬崩騰滿阡陌,都人避亂唯空宅。宅邊青桑垂宛宛,野蠶食葉還成繭。黃雀銜草入燕窠,嘖嘖啾啾白日晚。去時禾黍埋地中,饑兵掘土翻重重。鴟梟養子庭樹上,曲牆空屋多旋風。——亂後幾人還本土?唯有官家重作主!

  末兩句真是大膽的控訴。大亂過後,皇帝依舊回來做他的皇帝,只苦了那些破產遭劫殺的老百姓,有誰顧惜他們?

  孟郊、張籍、韓愈的朋友盧仝,是一個有點奇氣的詩人,用白話作長短不整齊的新詩,狂放自恣,可算是詩體解放的一個新詩人。盧仝的原籍是范陽,寄居洛陽,自號玉川子。韓愈有《寄盧仝詩》云:

  玉川先生洛城裡,破屋數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辛勤奉養十餘人,上有慈親下妻子。先生結髮憎俗徒,閉門不出動一紀。……先生事業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繩己。《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往年弄筆嘲同異【盧仝與《馬異結交詩》,有「仝不同。異不異】……【仝自同,異自異」的話】,怪辭驚眾謗不已。近來自說尋坦途,猶上虛空跨綠駬。……昨晚長須來下狀:隔牆惡少惡難似,每騎屋山下窺瞰,渾舍驚怕走折趾。……

  這首詩寫盧仝的生活很詳細。盧仝愛做白話怪詩,故韓愈此詩也多用白話,並且很有風趣。這大概可說是盧仝的影響。

  盧仝死于「甘露之變」,在八三五年。他在元和五年【八一〇】作了一首最奇怪的《月蝕詩》,這詩約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長短不等,用了許多很有趣的怪譬喻,說了許多怪話。這詩裡的思想實在幼稚的可笑,如云:

  玉川子,
  涕泗下,
  中庭獨自行。【「中庭」可屬上行讀,便多一韻。但韓愈改本,此句無「自」字,故知當如此讀】
  念此日月者,
  太陰太陽精;
  皇天要識物,
  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勞四體,
  與天作眼行光明。
  此眼不自保,
  天公行道何由行!
  又如云:
  吾見患眼人,
  必索良工訣。
  想天不異人,
  愛眼固應一。
  安得嫦娥氏,
  來習扁鵲術,
  手操舂喉戈,
  去此睛上物?
  其初猶朦朧,
  既久如抹漆;
  但恐功業成,
  便此不吐出。

  這種思想固然可笑,但這詩的語言和體裁都是極大膽的創例,充滿著嘗試的精神。如他寫月明到月全蝕時的情形云:

  森森萬木夜僵立,
  寒氣贔屭頑無風。
  爛銀盤從海底出,
  出來照我草屋東。
  天色紺滑凝不流,
  冰光交貫寒瞳朧。
  此時怪事發,
  有物吞食來!
  輪如壯士斧斫壞,
  桂似雪山風拉摧。
  百煉鏡照見膽,
  平地埋寒灰。
  火龍珠飛出腦,
  卻入蚌蛤胎。
  摧環破璧眼看盡,
  當天一搭如煤炲。
  磨蹤滅跡須臾間,
  便似萬古不可開。
  不料至神物,
  有此大狼狽!
  星如撒沙出,
  爭頭事光大。
  奴婢炷暗燈,
  揜菼如玳瑁,
  今夜吐焰長如虹,
  孔隙千道射戶外。

  詩裡的怪話多著呢。中間有詛告四方的四段,其告北方寒龜云:

  北方寒龜被蛇縛,
  藏頭入殼如入獄,
  蛇筋束緊束破殼。
  寒龜夏鱉一種味,
  且當以其肉充臛;
  死殼沒信處,
  唯堪支床腳,
  不堪鑽灼與天蔔。

  這種詩體真是「信口開河」。我疑心這種體裁是從民間來的:佛教的梵唄和唱導,民間的佛曲俗文,街頭的盲詞鼓書,也許都是這種新體詩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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