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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曆、長慶間的詩人(3)


  孟郊,字東野,洛陽人,《新唐書》說是湖州武康人。生於天寶十年【七五一】,死於元和九年【八一四】。他壯年隱於嵩山。年幾五十,始到長安應進士試;貞元十二年【七九六】,他登進士第。過了四年,選溧陽尉。韓愈《薦士》詩云:

  酸寒溧陽尉,五十幾何耄!

  故相鄭余慶為河南尹,奏他為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故白居易《與元九書》云:

  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試即後世的「試用】」。

  元和九年,鄭余慶為興元尹,奏他為參謀,試大理評事。他帶了他的夫人去就職,在路上病死,年六十四【以上均據韓愈的《貞曜先生墓誌》】

  他終身窮困,卻很受同時的詩人劉言史,盧殷,韓愈,張籍,一班人的敬愛。韓愈比他少十七歲,同他為忘年的朋友,詩文中屢次推重他。韓愈說:

  其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設,間見層出。唯其大玩於詞,而與世抹摋。人皆劫劫,我獨有餘。【《墓誌》】

  韓愈的詩裡也屢次讚歎孟郊的詩,如云:

  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醉贈張秘書》】

  又云:

  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

  孟郊是個用氣力做詩的,一字一句都不肯苟且,故字句往往「驚俗」;《墓誌》所謂「大玩於詞,而與世抹摋」,所謂「判目鉥心,鉤章棘句」,都指這一點。他把做詩看做一件大事,故能全神貫注。他吊詩人盧殷詩云:

  ……至親惟有詩,抱心死有歸……

  又他《送淡公》詩云:

  詩人苦為詩,不如脫空飛。一生空鷕氣,非諫複非譏。脫枯掛寒枝,棄如一唾微。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倚詩為活計,從古無多肥。詩饑老不怨,勞師淚霏霏。

  這樣的認真的態度,便是杜甫以後的新風氣。從此以後,做詩不是給貴人貴公主做玩物的了,也不僅是應試應制的工具了。做詩成了詩人的第二生命,「至親惟有詩」,是值得用全副精神去做的。孟郊有《老恨》一章云:

  老恨

  無子抄文字,老吟多飄零。有時吐向床,枕席不解聽。鬥蟻甚微細,病聞亦清冷。小大不自識,自然天性靈。

  這種詩開一種新風氣:一面完全打破六朝以來的駢偶格律,一面用樸實平常的說話,煉作詩句。韓愈說他「橫空盤硬語」,其實他只是使用平常說話,加點氣力煉鑄成詩而已。試聽他自己說:

  偷詩

  餓犬齰枯骨,自吃讒饑涎。今文與古文,各各稱可憐。亦如嬰兒食,餳桃口旋旋。唯有一點味,豈見逃景延?繩床獨坐翁,默覽有所傳。終當罷文字,別著《逍遙》篇。從來文字淨,君子不以賢。

  他的「硬語」,只是刪除浮華,求個「文字淨」而已。

  孟郊的詩是得力于杜甫的。試看下面的幾首絕句,便知他和杜甫的關係:

  濟源寒食 七之二

  女嬋童子黃短短,耳中聞人惜春晚。逃蜂匿蝶踏花來,拋卻齋糜一瓷碗。

  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沒腳走芳埃。饑童餓馬掃花喂,向晚飲溪三兩杯。

  長安落花飛上天,南風引至三殿前。可憐春物亦朝謁,唯我孤吟渭水邊。

  枋口花開掣手歸,嵩山為我留紅暉。可憐躑躅【花名】千萬尺,柱地柱天疑欲飛。

  蜜蜂為主各磨牙,咬盡村中萬木花。君家甕甕今應滿,五色冬籠甚可誇。

  這種詩的聲調與風味,都很像杜甫晚年的白話絕句【見上章】。中唐、晚唐的詩人都不能欣賞杜甫這種「小詩」的風趣,只有孟郊可算例外。

  孟郊作的社會樂府也像是受了杜甫的影響。如《織婦辭》云: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當得嫁得君,為君秉機杼。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機。如何織紈素,自著藍縷衣!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樹。

  後人的「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即是這首詩的意思。又《寒地百姓吟》云:

  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棘針風騷騷。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鐘飲,到曉聞烹炮。寒者願為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到頭落地死,踏地為遊遨。遊遨者是誰?君子為郁陶。

  前一首即是「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會城闕」;後一首即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看上章】。《寒地百姓吟》題下有自注:「為鄭相【故相鄭余慶】,其年居河南,畿內百姓大蒙矜恤。」大概孟郊作此詩寫河南百姓的苦況,感動了鄭相,百姓遂受他的恩恤。此詩也可以表示孟郊用心思作詩,用氣力修辭煉句。他說,門外寒凍欲死的人想變作飛蛾,情願死在高堂上的華燈油膏裡;誰知燈油有仙羅罩住,飛不進去,到頭落在地上,被人一腳踏死。「為遊遨」大概只是「好玩而已」。

  張籍,字文昌,東郡人【《全唐詩》作蘇州人,《新唐書》作和州烏江人】,貞元中登進士第,為太常寺大祝。白居易《與元九書》云:

  近日……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

  又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詩云: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病眼街西住,無人行到門?

  他五十歲時,還做太祝窮官;我們可用《與元九書》的時代【此書作于白居易在江州,元稹在通州時,但無正確年月,約在元和十年,西曆八一五】考張籍的年歲,可以推定他大概生於代宗初年【約七六五】。《舊唐書》說他後來

  轉國子助教,秘書郎……累授國子博士,水部員外郎,轉水部郎中,卒。世謂之張水部雲。【卷百六十】

  《新唐書》說他

  曆水部員外郎,主客郎中……仕終國子司業。

  二書不合,不知那哪一書不錯。

  他的死年也不能確定。他集中有《祭退之》詩【韓愈死在八二四】,又有《莊陵挽歌詞》【敬宗死在八二六】,又有《酬浙東元尚書》詩【元稹加檢校禮部尚書在八二七】,又有《寄白賓客分司東都》詩【白居易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在八二九】,故我們可以推想他死時與元稹大約相同,約在八三〇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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