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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杜甫(3)


  當時楊貴妃得寵,楊國忠作宰相,貴妃的姊妹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都有大權勢。杜甫作《麗人行》云: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畫羅霓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為盍葉垂鬢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鑾刀縷切坐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禦廚絡繹送八珍。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此詩諷刺貴戚的威勢,還很含蓄。那時雖名為太平之世,其實屢次有邊疆上的兵事。北有契丹,有奚,有突厥,西有吐蕃,都時時擾亂邊境,屢次勞動大兵出來討伐。天寶十年【七五一】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討雲南蠻,大敗,死了六萬人。有詔書招募兩京及河南、河北兵去打雲南,人民不肯應募;楊國忠遣禦史分道捕人,枷送軍前。杜甫曾遊歷各地,知道民間受兵禍的痛苦,故作《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裡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太行山以東,河北諸郡皆為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去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拿這詩來比李白的《戰城南》,我們便可以看出李白是仿作樂府歌詩,杜甫是彈劾時政。這樣明白的反對時政的詩歌,三百篇以後從不曾有過,確是杜甫創始的。古樂府裡有些民歌如《戰城南》與《十五從軍征》之類,也是寫兵禍的殘酷的;但負責的明白攻擊政府,甚至於直指皇帝說: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一本作「我皇」】開邊意未已。

  這樣的問題詩是杜甫的創體。

  但《兵車行》借漢武來說唐事【詩中說「漢家」,又說「武皇」。「武皇」是漢武帝;後人曲說為「唐人稱太宗為文皇,玄宗為武皇。」此說甚謬。文皇是太宗諡法,武皇豈是諡法嗎】?還算含蓄。《麗人行》直說虢國、秦國夫人,已是直指當時事了。但最直截明白的指摘當日的政治、社會狀況,還算得那一篇更偉大的作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

  此詩題下今本有注雲,「原注,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初作」。這條注大有研究的餘地。宋刻「分門集注」本【《四部叢刊》影印本】卷十二於此詩題下注云:「洙曰,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作」。洙即是王洙,曾注杜詩。這可證此條注文並非原注,乃是王洙的注語。詩中有「歲暮百草零」,「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的話,故他考定為十一月初,後人又改為十二月初,而仍稱「原注」!其實此詩無一字提及安祿山之反,故不得定為大亂已起之作。按《新唐書·玄宗本紀》,

  天寶十四載……十月庚寅【初四】幸華清宮。十一月,安祿山反,陷河北諸郡。范陽將何千年殺河東節度使楊光翽。壬申【十七】,伊西節度使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以討安祿山。丙子【廿一】,至自華清宮。

  安祿山造反的消息,十一月月半後始到京,故政府到十七日始有動作。即使我們假定王洙的注文真是原注,那麼,十一月初也還在政府得祿山反耗之前,其時皇帝與楊貴妃正在驪山的華清宮避寒,還不曾夢想到漁陽鼙鼓呢。

  此詩的全文分段寫在下面: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淩晨過驪山,禦榻在嵽嵲【華清宮在驪山湯泉】。蚩尤【霧也】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樛嶱樛嶱【一作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乘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參看《麗人行》中「紫駝之峰出翠釜」,當時貴族用駱駝背峰及蹄為珍肴】,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旅相攀緣,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裡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這首詩作於亂前,舊說誤以為祿山反後作,便不好懂。杜甫這時候只是從長安到奉先縣省視妻子,入門便聽見家人號哭,他的小兒子已餓死了!這樣的慘痛使他回想個人的遭際,社會的種種不平;使他回想途中經過驪山的行宮所見所聞的歡娛奢侈的情形,他忍不住了,遂發憤把心裡的感慨盡情傾吐出來,作為一篇空前的彈劾時政的史詩。

  從安祿山之亂起來時,到杜甫入蜀定居時,這是杜詩的第二時期。這是個大亂的時期;他倉皇避亂,也曾陷在賊中,好容易趕到鳳翔,得著一官,不久又貶到華州。華州之後,他又奔走流離;到了成都以後,才有幾年的安定。他在亂離之中,發為歌詩:觀察愈細密,藝術愈真實,見解愈深沉,意境愈平實忠厚,這時代的詩遂開後世社會問題詩的風氣。

  他陷在長安時,眼見京城裡的種種慘狀,有兩篇最著名的詩:

  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春色。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哀王孫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高准,龍種自與常人殊。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駱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哀王孫》一篇借一個殺剩的王孫,設為問答之辭,寫的是這一個人的遭遇,而讀者自能想像都城殘破時皇族遭殺戮的慘狀。這種技術從古樂府《上山采蘼蕪》《日出東南隅》等詩裡出來,到杜甫方才充分發達。《兵車行》已開其端,到《哀王孫》之作,技術更進步了。這種詩的方法只是摘取詩料中的最要緊的一段故事,用最具體的寫法敘述那一段故事,使人從那片段的故事裡自然想像得出那故事所涵的意義與所代表的問題。說的是一個故事,容易使人得一種明瞭的印象,故最容易感人。杜甫後來作《石壕吏》等詩,也是用這種具體的,說故事的方法。後來白居易、張籍等人繼續仿作,這種方法遂成為社會問題新樂府的通行技術。

  杜甫到了鳳翔行在,有墨制准他往鄜州看視家眷,他有一篇《北征》,紀此次旅行。《北征》是他用氣力做的詩,但是在文學藝術上,這篇長詩只有中間敘他到家的一段有點精采,其餘的部分只是有韻的議論文而已。那段最精采的是:

  ……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栗?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瘦妻面複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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