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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唐初的白話詩(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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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詩人是王績。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是王通「【文中子】」的兄弟。據舊說,王通生於五八四,死於六一八,死時年三十五【《疑年續錄》一】。王績在隋末做過官,他不願意在朝,自求改為六合丞。他愛喝酒,不管官事,後來竟回家鄉閑住。唐高祖武德年間【約六二五】,他以前官待詔門下省。那時有太常署史焦革家裡做得好酒,王績遂自求做太常署丞。焦革死後,他也棄官回去了。他自稱東皋子,有《東皋子集》五卷。他的年代約當五九〇到六五〇年。 王績是一個放浪懶散的人,有點像陶潛,他的詩也有點像陶潛。我們選幾首做例子: 初春 前旦出門游,林花都未有。今朝下堂來,池冰開已久。雪被南軒梅,風催北庭柳。遙呼灶前妾,卻報機中婦: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 獨坐 問君樽酒外,獨坐更何須?有客談名理,無人索地租。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賢夫。百年隨分了,未羨陟方壺。 山家 平生唯酒樂,作性不能無。朝朝訪鄉里,夜夜遣人酤。家貧留客久,不暇道精粗。抽簾持益炬,拔簣更燃爐。恒間飲不足,何見有殘壺? 過酒家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 王績是王勃的叔祖。王勃【六四八—六七五】與同時的盧照鄰、駱賓王、楊炯都是少年能文,人稱為初唐四傑。他們都是駢儷文的大家,沿襲六朝以來的遺風,用駢儷文作序記碑碣,但他們都是有才氣的作家,故雖用駢偶文體,而文字通暢,意旨明顯,故他們在駢文史上是一派革新家。王勃的《滕王閣序》,駱賓王的《討武氏檄文》,所以能傳誦一時,作法後世,正是因為這種文字是通順明白的駢文。故杜甫有詩云: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四傑之文乃是駢文的「當時體」,乃是新體的駢文。《滕王閣序》等文的流傳後代,應正了杜甫「江河萬古流」的預言。在古文運動【見下文】之先,四傑的改革駢文使他可以勉強應用,不能不說是一種過渡時期的改革。當時史學大家劉知幾【六六一—七一三】作《史通》,評論古今史家得失,主張實錄「當世口語」,反對用典,反對摹古,然而《史通》本身的文體卻是駢偶的居多。這種駢文的議論文也屬這個新體駢文運動的一部分。 四傑的詩,流傳下來的很少;但就現存的詩看來,其中也頗有白話化的傾向。短詩如王勃的絕句,長詩如盧照鄰的歌行,都有白話詩的趨勢。 九日 王勃 九日重陽節,開門有菊花。不知來送酒,若個是陶家?【「若個」即「那個」】。 普安建陰題壁 王勃 江漢深無極,梁岷不可攀。山川雲霧裡,遊子幾時還? 這都有王績的家風。 行路難 盧照鄰 君不見長安城北渭橋邊,枯木橫槎臥古田!昔時含紅複含紫,常時留霧複留煙。春景春風花似雪,香車玉輿恒闐咽。若個遊人不競攀?若個娼家不來折?娼家寶襪蛟龍帔,公子銀鞍千萬騎。黃鶯一一向花嬌,青鳥雙雙將子戲。千尺長條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虧。珊瑚葉上鴛鴦鳥,鳳凰巢裡雛鵷兒。——巢傾枝折鳳歸去,條枯葉落狂風吹。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人生貴賤無終始,倏忽須臾難久恃;誰家能駐西山日?誰家能堰東流水?漢家陵樹滿秦川。行來行去盡哀憐。自昔公卿二千石,咸擬榮華一萬年;不見朱唇將白貌,唯聞素棘與黃泉。金貂有時換美酒,玉塵但搖莫計錢。寄言座客神仙署:一生一死交情處?蒼龍闕下君不來,白鶴山前我應去。雲間海上邈難期,赤心會合在何時?但願堯年一百萬,長作巢由也不辭。 這幾乎全是白話的長歌了。其中如「若個遊人不競攀?若個娼家不來折?」「誰家能駐西山日?誰家能堰東流水?」「黃鶯一一向花嬌,青鳥雙雙將子戲」等等句子,必是很接近當日民間的俗歌的。盧照鄰又有《長安古意》長歌,文太長了,不能全鈔在這裡;其中的句子如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如 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前帖雙燕。 都是俗歌的聲口。這一篇的末段云: ……專權意氣本豪雄,青虯紫燕坐春風。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淩五公。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種體裁從民歌裡出來,雖然經過曹丕、鮑照的提倡,還不曾得文學界的充分採用。盧照鄰的長歌便是這種歌行體中興的先聲。以後繼起的人便多了,天才高的便成李白、杜甫的歌行,下等的也不失為《長恨歌》《秦婦吟》。上章【第十章】曾引《續高僧傳》善權傳中的話,說當時的導師作臨時的唱導文,「或三言為句,便盡一時;七五為章,其例亦爾」。這可見六七世紀之間,民間定有不少的長歌,或三言為句,或五言,或七言,當日唱導師取法于此,唐朝的長篇歌行也出於此。唐以前的導文雖不傳了,但我們看《證道歌》《季布歌》等【另詳見別篇】,可以斷言七言歌行體是從民間來的。 七年前【一九二一】我做這部文學史的初稿時,曾表示我對於寒山、拾得的年代的懷疑。我當時主張的大意是說: 向來人多把寒山、拾得看做初唐的人。《寒山詩》的後序說他們是貞觀初的人。此序作於南宋,很靠不住。我覺得這種白話詩一定是晚唐的出品,絕不會出在唐初。 我當時並沒有什麼證據。但我後來竟尋得一條證據,當時我很高興。這條證據在《古尊宿語錄》卷十四的《趙州從諗禪師語錄》裡面,原文如下: 師【從諗】因到天臺國清寺見寒山、拾得。師雲,「久向寒山、拾得,到來只見兩頭水牯牛。」寒山、拾得便作牛鬥。師云:「叱,叱!」寒山、拾得咬齒相看。師便歸堂。 據《傳燈錄》卷十,從諗死于唐昭宗乾寧四年【八九七】;但據這部語錄前面的《行狀》,他死於戊子歲,當後唐明宗天成三年【九二八】。無論如何,這可以證明寒山、拾得是唐末五代間人了。 但我現在不信這種證據了。我現在認《趙州語錄》是一個妄人編的,其人毫無歷史知識,任意捏造,多無根據。如《行狀》中說從諗死年在「戊子歲」,而無年號;下文又云:「後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學者諮聞東都東院惠通禪師趙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禮而退,乃援筆錄之。」後唐無保大年號,五代時也沒有一個年號有十一年之長的:保大乃遼時年號,當宋宣和三年至六年【一一二一—一一二四】。這可見編者之捏造。戊子若在後唐,便與《傳燈錄》所記從諗死年相差三十一年了!《傳燈錄》說他死時年百二十歲。即使我們承認他活了百二十歲,從後唐明宗戊子【九二八】倒數百二十年,當憲宗元和三年;而《語錄》中說他見了寒山、拾得,又去見百丈和尚【懷海】,百丈死於元和九年【八一四】,那時從諗還只有六歲,怎麼就能談禪行腳了呢!以此看來,我在七年前發現的證據原來毫無做證據的價值!編造這部《趙州語錄》的人,大約是遼金之際的一個陋僧,不知百丈是何人,也不知寒山、拾得是何人的。 後世關於寒山、拾得的傳說,多根據於閭丘胤的一篇序。此序裡神話連篇,本不足信。閭丘胤的事蹟已不可考;序中稱唐興縣,唐興之名起于高宗上元二年【六七五】故此序至早不過在七世紀末年,也許在很晚的時期呢。此序並不說閭丘胤到台州是在「貞觀初」;「貞觀初」的傳說起於南宋沙門志南的後序。向來各書記寒山、拾得見閭丘胤的年代很不一致,今排列各書所記如下: (1)貞觀七年【六三三】——宋僧志磐《佛祖統記》【作於一二五六】 (2)貞觀十六年【六四二】——元僧熙仲《釋氏資鑒》【作於一三三六】 (3)貞觀十七年【六四三】——宋僧本覺《釋氏通鑒》【作於一二七〇】 (4)先天中【七一二—七一三】——元僧曇噩《科分六學僧傳》【成於一三六六】 (5)貞元末【約八〇〇】——元僧念常《歷代佛祖通載》【成於一三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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