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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唐初的白話詩(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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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編 唐朝(上) 第十一章 唐初的白話詩 向來講初唐【約六二〇-七〇〇】文學的人,只曉得十八學士,上官體,初唐四傑等等【看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六,頁一—三六】。我近年研究這時代的文學作品,深信這個時期是一個白話詩的時期。故現在講唐朝的文學,開篇就講唐初的白話詩人。 白話詩有種種來源。第一個來源是民歌,這是不用細說的。一切兒歌,民歌,都是白話的。第二個來源是打油詩,就是文人用詼諧的口吻互相嘲戲的詩。如我們在上編說的,應璩的諧詩,左思的《嬌女》,程曉的《嘲熱客》,陶潛的《責子》《挽歌》,都是這一類。王褒的《僮約》也是這一類。嘲戲總是脫口而出,最自然,最沒有做作的;故嘲戲的詩都是極自然的白話詩。雖然這一類的詩往往沒有多大的文學價值,然而他們卻有訓練作白話詩的大功用。鐘嶸說陶潛的詩出於應璩,其實只是說陶潛的白話詩是從嘲諷的諧詩出來的。凡嘲戲別人,或嘲諷社會,或自己嘲戲,或為自己解嘲,都屬這一類。陶潛的《挽歌》「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這是自己嘲戲;他的《責子》詩「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這是自己解嘲。從這裡再一變,便到了白居易所謂「諷諭」與「閒適」兩種意境。陶潛的詩大部分是「閒適」一類。「諷諭」一類到唐朝方才充分發達。 此外還有兩種來源。第三是歌妓。在那「好妓好歌喉」的環境之內,文學家自然不好意思把《堯典》《舜典》的字和《生民》《清廟》的詩拿出來獻醜。唐人作歌詩,晚唐五代兩宋人作詞,元明人作曲,因為都有這個「好妓好歌喉」的引誘,故自然走到白話的路上去。 第四是宗教與哲理。宗教要傳佈的遠,說理要說的明白清楚,都不能不靠白話。散文固是重要,詩歌也有重要作用。詩歌可以歌唱,便於記憶,易於流傳,皆勝於散文作品。佛教來自印度,本身就有許多韻文的偈頌。這個風氣自然有人仿效。於是也有做無韻偈的,也有做有韻偈的;無韻偈是模仿,有韻偈便是偈體的中國化了。如《高僧傳》卷十有單道開的一偈: 我矜一切苦,出家為利世。 利世須學明,學明能斷惡。 山遠糧粒難,作斯斷食計。 非是求仙侶,幸勿相傳說。 同卷又有天竺和尚耆域作的一偈: 守口攝心意,慎莫犯眾惡, 修行一切善,如是得度世。 這都是四世紀的作品。五六世紀中,偈體漸有中國化的趨勢。五世紀初期,鳩摩羅什寄一偈與廬山慧遠: 既已舍染樂,心得善攝不? 若得不馳散,深入實相不? 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 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 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 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 慧遠答一偈: 本端竟何從?起滅有無際。 一微涉動境,成此頹山勢。 惑相更相乘,觸理自生滯。 因緣雖無主,開途非一世。 時無悟宗匠,誰將握玄契? 末問尚悠悠,相與期暮歲。 這竟是晉人的說理詩,意思遠不如鳩摩羅什原偈的明白曉暢。羅什是說話,而慧遠是做詩。慧遠不做那無韻的偈體,而用那有韻腳的中國舊詩體,也許他有意保持本國風尚,也許那時中國的大師還做不慣這種偈體。但六世紀的和尚便不同了。《續高僧傳》卷十九有慧可答向居士偈云: 說此真法皆如實,與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 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 湣此二見之徒輩,伸詞措筆作斯書。 觀身與佛不差別,何須更覓彼無餘? 這便是有韻腳的白話偈了。慧可死於六世紀晚年,他是一個習禪的大師,後來禪宗稱他為此士第二祖。《續傳》說他「命筆述意……發言入理,未加鉛墨」;又有「乍托吟謠」的話;大概慧可是六世紀一個能文的詩僧。 這四項——民歌,嘲戲,歌妓的引誘,傳教與說理——是一切白話詩的來源。但各時期自有不同的來源。民歌是永遠不絕的;然而若沒有人提倡,社會下層的民歌未必就能影響文士階級的詩歌。歌妓是常有的,但有時宗教的勢力可以使許多豔歌成為禁品,僅可以流傳於教坊妓家,而不成為公認的文學。嘲戲是常有的,但古典主義盛行的時期,文人往往也愛用古典的詩文相嘲戲,而不因此產生白話文學。傳教與說理也因時代而變遷:佛教盛行的時期與後來禪宗最盛的時期產生這一類白話詩最多;後來理學代禪宗而起,也產生了不少的白話說理詩;但理學衰落之後,這種詩也就很少了。 唐朝初年的白話詩,依我的觀察,似乎是從嘲諷和說理的兩條路上來的居多。嘲戲之作流為詩人自適之歌或諷刺社會之詩,那就也和說理與傳教的一路很接近了。唐初的白話詩人之中,王梵志與寒山、拾得都是走嘲戲的路出來的,都是從打油詩出來的;王績的詩似是從陶潛出來的,也富有嘲諷的意味。凡從遊戲的打油詩入手,只要有內容,只要有意境與見解,自然會做出第一流的哲理詩的。 從兩部《高僧傳》裡,我們可以看見,當佛教推行到中國的智識階級的時候,上流的佛教徒對於文學吟詠,有兩種不同的態度。四世紀的風氣承清談的遺風,佛教不過是玄談的一種,信佛教的人盡可不廢教外的書籍,也不必廢止文學的吟詠。如帛道猷便「好丘壑,一吟一詠,有濠上之風」【《僧傳》五】。他與竺道壹書云: 始得優遊山林之下,縱心孔釋之書。觸興為詩,陵峰采藥。……因有詩曰: 連峰數千重,修林帶平津。雲過遠山翳,風至梗荒榛。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閒步踐其徑,處處見遺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這種和尚完全是中國式的和尚,簡直沒有佛教化,不過「玩票」而已。他們對於「孔釋」正同莊老沒多大分別,故他們遊山吟詩,與當日清談的士大夫沒有分別。這是一種態度。到了四世紀以後,戒律的翻譯漸漸多了,僧伽的組織稍完備了,戒律的奉行也更謹嚴了,佛教徒對於頌贊以外的歌詠便持禁遏的態度了。如慧遠的弟子僧徹傳中說他: 以問道之暇,亦厝懷篇牘;至若一賦一詠,輒落筆成章。嘗至山南,扳松而嘯。於是清風遠集,眾鳥和鳴,超然有勝氣。退還諮遠:「律禁管弦,戒絕歌舞;一吟一嘯,可得為乎?」 遠曰:「以散亂言之,皆為違法。」由是乃止。【《僧傳》卷七】 這又是一種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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