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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佛教的翻譯文學·下(3)


  宋武帝時,有一次內殿設齋,道照【死於四三三】唱道,

  略敘百年迅速,遷滅俄頃;苦樂參差,必由因果;如來慈應六道,陛下撫矜一切。

  慧皎又說:

  至如八關初夕,旋繞周行,煙蓋停氛,燈帷靖耀,四眾專心,叉指緘默,爾時導師則擎爐慷慨。含吐抑揚,辯出不窮,言應無盡。談無常則令心形戰慄,語地獄則使怖淚交零,征昔因則如見往業,核當果則已示來報,談怡樂則情抱暢悅,敘哀戚則灑淚含酸。於是闔眾傾心,舉堂惻愴,五體輸席,碎首陳哀,各各彈指,人人唱佛。

  這裡描寫導師唱導時的情形,使我們知道「唱導」乃是一種齋場的「佈道會」;唱導的人不但演講教中宗旨,還要極力描摹地獄因果種種恐怖,眼淚鼻涕應聲湧止,才可以使「舉堂惻愴,碎首陳哀」。那慘淒的夜色,迷濛的爐煙,都只是有意給那擎爐說法的和尚造成一個嚴肅悽愴的背景。

  唱導的齋會明是借齋場說法,故慧遠唱導一面要「廣明三世因果」,一面又必須說明「一齋大意」。《曇宗傳》中說他為宋孝武帝唱導,帝笑問道:「朕有何罪,而為懺悔?」又《曇光傳》中說他「回心習唱,製造懺文;每執爐處眾,輒道俗傾仰」。這可見「拜懺」是唱導的一部分【拜章懺罪之法似是起于當日的道士,不是印度來的】

  《曇穎傳》中說:

  凡要請者,皆貴賤均赴,貧富一揆。

  又《法鏡傳》中說:

  鏡誓心弘道,不拘貴賤,有請必行,無避寒暑。

  來請的人既不同階級,唱導的內容也就不能不隨時變換,故有製造「唱導文」與「懺文」的必要。慧皎說:

  如為出家五眾,則須切語無常,苦陳懺悔。若為君王長者,則須兼引俗典,綺綜成辭。若為悠悠凡庶,則須指事造形,直談聞見。若為山民野處,則須近局言辭,陳斥罪目。

  當時文學的風氣雖然傾向駢儷與典故,但「悠悠凡庶」究竟多於君王長者;導師要使大眾傾心,自然不能不受民眾的影響了。

  慧皎的《高僧傳》終於梁天監十八年【五一九】。道宣作《續僧傳》,終於唐貞觀十九年【六四五】。在這一百多年中,這幾種宣傳教法門都更傾向中國化了。梵唄本傳自印度,當時號為「天音」。後來中國各地都起來了各種唄贊。道宣所記,有東川諸梵,有鄭魏之參差,有江表與關中之別。他說:

  梵者,淨也,實惟天音。色界諸天來覲佛者,皆陳讚頌。經有其事,祖而述之,故存本因,詔聲為「梵」。然彼天音未必同此。……神州一境,聲類既各不同,印度之與諸蕃,詠頌居然自別【《續傳》四十論】

  這便是公然承認各地可以自由創造了。道宣又說:

  頌贊之設,其流實繁。江淮之境,偏饒此玩。雕飾文綺,糅以聲華……然其聲多豔逸,翳覆文詞,聽者但聞飛弄,竟迷是何筌目。

  這是說江南的文人習氣也傳染到了和尚家的頌贊,成了一種文士化的唱贊,加上豔逸的音韻,聽的人只聽得音樂飛弄,不懂唱的是什麼了。但北方還不曾到這地步,

  關河晉魏,兼而有之【兼重聲音與內容】。但以言出非文,雅稱呈拙,且其聲約詞豐,易聽而開深信。

  可見北方的唱贊還是「非文」而「易聽」的。道宣提及

  生嚴之《詠佛緣》,五言結韻,則百歲宗為師轄;遠運之《贊淨土》,四字成章,則七部欽為風素。

  這些作品,都不可見了。但我們看日本與敦煌保存的唐人法照等人的《淨土贊》【看《續藏經》第二編乙,第一套,第一冊之《淨土五會念偉略法事儀贊》。巴黎國家圖書館藏有敦煌寫本《淨土念佛誦經觀行儀》互有詳略】,其中多是五言七言的白話詩。這很可證明頌贊的逐漸白話化了。

  唱導之文在這個時期【五六世紀】頗發達。真觀【死於六一一】傳中說他著有導文二十餘卷。法韻【死於六〇四】傳中說他曾「誦諸碑誌及古導文百有餘卷,並王僧孺等諸賢所撰」。又寶岩傳中說到「觀公導文,王孺懺法,梁高、沈約、徐、庚、晉、宋等數十家」。大約當時文人常替僧家作導文,也許僧家作了導文而假託于有名文人。如今世所傳《梁皇懺》,究竟不知是誰作的。但無論是文人代作,或假託于文人,這些導文都免不了文人風氣的影響,故當日的導文很有駢偶與用典的惡習氣。善權傳中說他

  每讀碑誌,多疏儷詞。……及登席,列用牽引囀之。

  又智凱傳中說他

  專習子史,今古集傳有開意抱,輒條疏之。隨有福會,因而標擬。

  這都是文匠搜集典故,摘鈔名句的法子;道宣作傳,卻津津稱道這種「獺祭」法門,我們可以想見當日和尚文家的陋氣了。

  但頌贊與唱導都是佈道的方法,目的在於宣傳教義,有時還須靠他捐錢化緣,故都有通俗的必要。道宣生當唐初,已說:

  世有法事,號曰「落花」,通引皂素【僧家著黑衣,故稱「緇」,也稱「皂」。素即白衣俗人】,開大施門,打刹唱舉,拘撒泉貝,別請設座,廣說施緣。或建立塔寺,或繕造僧務,隨物贊祝,其紛若花。士女觀聽,擲錢如雨,至如解發百數數【「解發」似是翦下頭髮,可以賣錢。寶嚴傳中說他唱導時,聽者「莫不解發撤衣,書名記數。」可以參證】。別異詞陳願若星羅,結句皆合韻,聲無暫停,語無重述【捐錢物者,各求許願,故須隨時變換,替他們陳願】。斯實利口之銛奇,一期之赴捷也【《續傳》卷四十論】

  這種「落花」似乎即是後來所謂「蓮花落」一類的東酉。做這種事的人,全靠隨機應變,出口成章。要點在於感動人,故不能不通俗。今日說大鼓書的,唱「攤簧」的,唱「小熱昏」的,都有點像這種「落花」導師。「聲無暫停,語無重述,結句皆合韻」,也正像後世的鼓詞與攤簧。善權傳中說隋煬帝時,獻後崩,宮內設齋場,善權與立身「分番禮導,既絕文墨,唯存心計。四十九夜總委二僧,將三百度,言無再述。……或三言為句,便盡一時;七五為章,其例亦爾」。這種導文,或通篇三字句,或通篇五字句,或通篇七字句,都是有韻的,這不是很像後來的彈詞鼓詞嗎?

  綜合兩部僧傳所記,我們可以明白當時佛教的宣傳決不是單靠譯經。支曇籥等輸入唱唄之法,分化成「轉讀」與「梵唄」兩項。轉讀之法使經文可讀,使經文可向大眾宣讀。這是一大進步。宣讀不能叫人懂得,於是有「俗文」「變文」之作,把經文敷演成通俗的唱本,使多數人容易瞭解。這便是更進一步了。後來唐五代的《維摩變文》等,便是這樣起來的【說詳下編,另有專論】。梵唄之法用聲音感人,先傳的是梵音,後變為中國各地的唄贊,遂開佛教俗歌的風氣。後來唐五代所傳的《淨土贊》《太子贊》《五更轉》《十二時》等,都屬￿這一類。佛教中白話詩人的起來【梵志】【寒山】【拾得等】也許與此有關係罷。唱導之法借設齋拜懺做說法佈道的事。唱導分化出來,一方面是規矩的懺文與導文,大概脫不了文人駢偶的風氣,況且有名家導文作垘本,陳套相傳,沒有什麼文學上的大影響。一方面是由那臨機應變的唱導產生「蓮花落」式的導文,和那通俗唱經的同走上鼓詞彈詞的路子了。另一方面是原來說法佈道的本意,六朝以下,律師宣律,禪師談禪,都傾向白話的講說;到禪宗的大師的白話語錄出來,散文的文學上遂開一生面了【也詳見下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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