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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佛教的翻譯文學·上(3)


  鳩摩羅什譯出的經,最重要的是《大品般若》,而最流行又最有文學影響的卻要算《金剛》《法華》《維摩詰》三部。其中《維摩詰經》本是一部小說,富於文學趣味。居士維摩詰有病,釋迦佛叫他的弟子去問病。他的弟子舍利弗、大目犍連、大迦葉、須菩提、富樓那、迦旃延、阿那律、優波離、羅睺羅、阿難,都一一訴說維摩詰的本領,都不敢去問疾。佛又叫彌勒菩薩、光嚴童子、持世菩薩等去,他們也一一訴說維摩詰的本領,也不敢去。後來只有文殊師利肯去問病。以下寫文殊與維摩詰相見時維摩詰所顯的辯才與神通。這一部半小說、半戲劇的作品,譯出之後,在文學界與美術界的影響最大。中國的文人詩人往往引用此書中的典故,寺廟的壁畫往往用此書的故事作題目。後來此書竟被人演為唱文,成為最大的故事詩:此是後話,另有專篇。我們且摘抄鳩摩羅什原譯的《維摩詰經》一段作例:

  佛告阿難:「汝行詣維摩詰問疾。」阿難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昔時,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我即持缽詣大婆羅門家門下立。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我言:『居士,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故來至此。』維摩詰言:『止,止,阿難,莫作是語。如來身者,金剛之體,諸惡已斷,眾善普會,當有何疾?當有何惱?默往,阿難,勿謗如來。莫使異人聞此粗言。無命大威德諸天及他方淨土諸來菩薩得聞斯語。阿難,轉輪聖王以少福故,尚得無病,豈況如來無量福會,普勝者哉?行矣,阿難,勿使我等受斯恥也。外道梵志若聞此語,當作是念:何名為師,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諸疾人?可密速去,勿使人聞。當知,阿難,諸如來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為世尊,過於三界。佛身無漏,諸漏已盡。佛身無為,不墮諸數。如此之身,當有何疾?』時我,世尊,實懷慚愧,得無近佛而謬聽耶?即聞空中聲曰:『阿難,如居士言,但為佛出五濁惡世,現行斯法,度脫眾生。行矣,阿難,取乳勿慚?』世尊,維摩詰智慧辨才為若此也,是故不任詣彼問疾。」

  看這裡「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又時我,世尊,實懷慚愧」一類的說話神氣,可知當時羅什等人用的文體大概很接近當日的白話。

  《法華經》【《妙法蓮華經》】雖不是小說,卻是一部富於文學趣味的書。其中有幾個寓言,可算是世界文學裡最美的寓言,在中國文學上也曾發生不小的影響。我們且引第二品中的「火宅」之喻作個例:

  爾時佛告舍利弗:「我先不言諸佛世尊以種種因緣譬喻言辭方便說法,皆為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是諸所說,皆為化菩薩故。然,舍利弗,今當複以譬喻更明此義。諸有智者以譬喻得解。」

  「舍利弗,若國邑聚落有大長者,其年衰邁,財富無量,多有田宅及諸僮僕。其家廣大,唯有一門。多諸人眾,一百,二百,乃至五百人止住其中。堂閣朽故,牆壁隤落,柱根腐敗,梁棟傾危。周匝俱時倏然火起,焚燒舍宅,長者諸子,若十,二十,或至三十,在此宅中。」

  「長者見是大火從四面起,即大驚怖,而作是念:『我雖能於此所燒之門,安穩得出;而諸子等於火宅內,樂著嬉戲,不覺不知,不驚不怖。火來逼身,苦痛切己,心不厭患,無求出意。』

  「舍利弗,是長者作是思惟:『我身手有力,當以衣裓,若以幾案,從舍出之。』複更思惟:『是舍唯有一門,而複陿小。諸子幼稚未有所識,戀著戲處,或當墮落,為火所燒。我當為說怖畏之事。此舍已燒,宜時疾出,無令為火之所燒害。』」

  「作是念已,如所思惟,具告諸子:『汝等速出!』父雖憐湣,善言誘喻;而諸子等樂著嬉戲,不肯信受,不驚不畏,了無出心。亦複不知何者是火,何者為舍,雲何為失。但東西走戲,視父而已。

  「爾時長者即作是念:『舍已為大火所燒,我及諸子若不時出,必為所焚。我今當設方便,令諸子等得免斯害。』父知諸子先心各有所好種種珍玩奇異之物,情必樂著,而告之言:『汝等所可玩好,希有難得,汝若不取,後必憂悔。如此種種羊車、鹿車、牛車,今在門外,可以遊戲。汝等於此火宅,宜速出來。隨汝所欲,皆當與汝。』

  爾時諸子聞父所說珍玩之物,適其願故,心各勇銳,互相推排,競共馳走,爭出火宅。

  「是時長者見諸子等安穩得出,皆於四衢道中,露地而坐,無複障礙,其心泰然,歡喜踴躍。

  「時諸子等各白父言:『父先所許玩好之具,羊車、鹿車、牛車,願時賜與。』

  「舍利弗,爾時長者各賜與諸子等一大車。其車高廣,眾寶莊校,周匝欄楯,四面懸鈴。又于其上張設幰蓋,亦以珍奇雜寶而嚴飾之。寶繩交絡,垂諸華纓。重敷婉筵,安置丹枕。駕以白牛,膚色充潔,形體姝好,有大筋力,行步平正,其疾如風。又多僕從而侍衛之。所以者何?是大長者財富無量,種種諸藏,悉皆充溢,而作是念:『我財物無極,不應以下劣小車與諸子等。今此幼童,皆是吾子,愛無偏黨。我有如是七寶大車,其數無量,應當等心各各與之。不宜差別。所以者何?以我此物周給一國猶尚不匱,何況諸子?』是時諸子各乘大車,得未曾有,非本所望。

  「舍利弗,於汝意雲何,是長者等與諸子珍寶大車,寧有虛妄不?」

  舍利弗言:「不也,世尊。是長者但令諸子得免火難,全其軀命,非為虛妄。何以故?若全身命,便為已得好玩之具,況複方便,於彼火宅中而拔濟之?世尊,若是長者乃至不與最小一車,猶不虛妄,何以故?是長者先作是意,我以方便令子得出,以是因緣,無虛妄也。何況長者自知財富無量,欲饒益諸子,等與大車?」

  佛告舍利弗:「善哉,善哉!如汝所言。舍利弗,如來亦複如是。」……

  印度的文學有一種特別體裁:散文記敘之後,往往用韻文【韻文是有節奏之文,不必一定有韻腳】重說一遍。這韻文的部分叫做「偈」。印度文學自古以來多靠口說相傳,這種體裁可以幫助記憶力。但這種體裁輸入中國以後,在中國文學上卻發生了不小的意外影響。彈詞裡的說白與唱文夾雜並用,便是從這種印度文學形式得來的。上文引的「火宅」之喻也有韻文的重述,其中文學的趣味比散文部分更豐富。我們把這段「偈」也摘抄在下面作個比較:

  譬如長者,有一大宅。其宅久故,而複頓敝,堂舍高危,柱根摧朽,梁棟傾斜,基陛隤毀,牆壁圮坼,泥塗阤落,覆苫亂墜,椽梠差脫,周障屈曲,雜穢充遍。有五百人,止住其中。

  鴟梟雕鷲,烏鵲鳩鴿,蚖蛇蝮蠍,蜈蚣鼬蜒,守宮百足,鼬狸鼷鼠,諸惡蟲輩,交橫馳走。屎尿臭處,不淨流溢。蜣蜋諸蟲,而集其上。狐狼野幹,咀嚼踐踏,嚌齧死屍,骨肉狼籍。

  由是群狗,競來搏撮,饑羸慞惶,處處求食,鬥諍摣掣,啀喍嗥吠。其舍恐怖,變狀如是,處處皆有。魑魅魍魎,夜叉惡鬼,食啖人肉。毒蟲之屬,諸惡禽獸,孚乳產生,各自藏護。

  夜叉競來,爭取食之;食之既飽,噁心轉熾,鬥諍之聲,甚可怖畏。鳩槃茶鬼,蹲踞土埵,或時離地,一尺二尺,往返遊行。縱逸嬉戲,捉狗兩足,撲令失聲,以腳加頸,怖狗自樂。

  複有諸鬼,其身長大,裸形黑瘦,常住其中,發大惡聲,叫呼求食。複有諸鬼,其咽如針;複有諸鬼,首如牛頭;或食人肉,或複啖狗,頭髮蓬亂,殘害兇險;饑渴所逼,叫喚馳走。夜叉餓鬼,諸惡鳥獸,饑急四向,窺看窗牖。如是諸難,恐畏無量。

  是朽故宅,屬￿一人。其人近出,未久之間,於後宅舍,忽然火起,四面一時,其焰俱熾。棟樑椽柱,爆聲震裂,摧折墮落,牆壁崩倒。諸鬼神等,揚聲大叫。雕鷲諸鳥,鳩槃茶等,周慞惶怖,不能自出。惡獸毒蟲,藏竄孔穴。毗舍闍鬼,亦住其中,薄福德故,為火所逼,共相殘害,飲血啖肉。野幹之屬,並己前死,諸大惡獸,競來食啖。臭煙烽烰,四面充塞。

  蜈蚣蚰蜒,毒蛇之類,為火所燒,爭走出穴。鳩槃茶鬼,隨取而食。又諸餓鬼,頭上火然,饑渴熱惱,周慞悶走。其宅如是,甚可怖畏。毒害火災,眾難非一。

  是時宅主,在門外立,聞有人言,汝諸子等,先因遊戲,來入此宅,稚小無知,歡娛樂著。長者聞已,驚入火宅,方宜救濟,令無燒害。告喻諸子,說眾患難,惡鬼毒蟲,災火蔓延,眾苦次第,相續不絕。毒蛇蚖蝮,及諸夜叉,鳩槃茶鬼,野幹狐狗,雕鷲鴟梟,百足之屬,饑渴惱急,甚可怖畏。此苦難處,況複大火?諸子無知,雖聞父誨,猶故樂著,戲嬉不已。

  是時長者,而作是念,諸子如此,益我愁惱。今此舍宅,無一可樂,而諸子等,沉湎嬉戲,不受我教,將為火害。即便思惟,設諸方便,告諸子等:我有種種,珍玩之具,妙寶好車,羊車鹿車,大牛之車,今在門外。汝等出來,吾為汝等,造作此車,隨意所樂,可以遊戲。諸子聞說,如此諸車,即時競奔,馳走而出,到於空地,離諸苦難。……

  這裡描寫那老朽的大屋的種種恐怖,和火燒時的種種紛亂,雖然不近情理,卻熱鬧的好玩。後來中國小說每寫戰爭或描摹美貌,往往模仿這形式,也正是因為它熱鬧的好玩。

  《高僧傳》說:鳩摩羅什死于姚秦弘始十一年【四〇九】,臨終與眾僧告別曰:

  ……自以闇昧,謬充傳譯,凡所出經論三百餘卷,唯《十誦》【《十誦律》】一部未及刪繁,存其本旨,必無差失。願凡所宣譯,傳流後世,鹹共弘通。……

  他說只有《十誦》一部未及刪繁,可見其餘的譯本都經過他「刪繁」的了。後人譏羅什譯經頗多刪節,殊不知我們正惜他刪節的太少。印度人著書最多繁複,正要有識者痛加刪節,方才可讀。慧遠曾說《大智度論》「文句繁廣,初學難尋。乃抄其要文,撰為二十卷」【《高僧傳》六】。可惜《大品般若》不曾經羅什自己抄其要文,成一部《綱要》呵。

  《高僧傳》卷七《僧叡傳》裡有一段關於鳩摩羅什譯經的故事,可以表現他對於譯經文體的態度:

  昔竺法護出《正法華經受決品》云:

  天見人,人見天。

  什譯經至此,乃言曰:「此語與西域義同,但在言過質。」僧叡曰:「將非『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什喜曰,「實然。」

  這裡可以看出羅什反對直譯。法護直譯的一句雖然不錯,但說話確是太直了,讀了叫人感覺生硬的很,叫人感覺這是句外國話。僧叡改本便是把這句話改成中國話了。在當日過渡的時期,羅什的譯法可算是最適宜的法子。他的譯本所以能流傳千五百年,成為此土的「名著」,也正是因為他不但能譯的不錯,並且能譯成中國話。

  這個法子自然也有個限制。中國話達得出的,都應該充分用中國話。中國話不能達的,便應該用原文,決不可隨便用似是而非的中國字。羅什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故他一面反對直譯,一面又儘量用「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一類的音譯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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