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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故事詩的起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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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東南飛》是什麼時代的作品呢? 向來都認此詩為漢末的作品。《玉台新詠》把此詩列在繁欽、曹丕之間。近人丁福保把此詩收入《全漢詩》,謝無量作《中國大文學史》【第三編第八章第五節】也說是「大抵建安時人所為耳」。這都由於深信原序中「時人傷之,為詩云爾」一句話【我在本書初稿裡,也把此詩列在漢代】。至近年始有人懷疑此說。梁啟超先生說: 像《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詩》一類的作品,都起於六朝,前此卻無有【見他的「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關係」講演,引見陸侃如「孔雀東南飛考證」】。 他疑心這一類的作品是受了《佛本行贊》一類的佛教文學的影響以後的作品。他說他對這問題,別有考證。他的考證雖然沒有發表,我們卻不妨先略討論這個問題。陸侃如先生也信此說,他說: 假使沒有寶雲【《佛本行經》譯者】與無讖【《佛所行贊》譯者】的介紹,《孔雀東南飛》也許到現在還未出世呢,更不用說漢代了【《孔雀東南飛》考證,《國學月報》第三期】。 我對佛教文學在中國文學上發生的絕大影響,是充分承認的。但我不能信《孔雀東南飛》是受了《佛本行贊》一類的書的影響以後的作品。我以為《孔雀東南飛》之作是在佛教盛行於中國以前。 第一,《孔雀東南飛》全文沒有一點佛教思想的影響的痕跡。這是很可注意的。凡一種外來的宗教的輸入,他的幾個基本教義的流行必定遠在他的文學形式發生影響之前。這是我們可以用一切宗教史和文化史來證明的。即如眼前一百年中,輪船火車煤油電燈以至摩托車無線電都來了,然而文人階級受西洋文學的影響卻還是最近一二十年的事,至於民間的文學竟可說是至今還絲毫不曾受著西洋文學的影響。你去分析《狸貓換太子》《濟公活佛》等等俗戲,可尋得出一分一毫的西洋文學的影響嗎?——《孔雀東南飛》寫的是一件生離死別的大悲劇,如果真是作於佛教盛行以後,至少應該有「來生」「輪回」「往生」一類的希望【如白居易《長恨歌》便有「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的話。如元稹的《悼亡詩》便有「他生緣會更難期」,「也曾因夢送錢財」的話】。然而此詩寫焦仲卿夫婦的離別只說: 「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 ——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 寫焦仲卿別他的母親,也只說: 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複怨鬼神。 這都是中國舊宗教裡的見解,完全沒有佛教的痕跡。一千七八百字的悲劇的詩裡絲毫沒有佛教的影子,我們如何能說他的形式體裁是佛教文學的產兒呢? 第二,《佛本行贊》《普曜經》等等長篇故事譯出之後,並不曾發生多大的影響。梁啟超先生說: 《佛本行贊》譯成華文以後也是風靡一時,六朝名士幾于人人共讀。 這是毫無根據的話。這一類的故事詩,文字俚俗,辭意煩複,和「六朝名士」的文學風尚相去最遠。六朝名士所能瞭解欣賞的,乃是道安、慧遠、支遁、僧肇一流的玄理,決不能欣賞這種幾萬言的俗文長篇記事。《法華經》與《維摩詰經》一類的名譯也不能不待至第六世紀以後方才風行。這都是由於思想習慣的不同與文學風尚的不同,都是不可勉強的。所以我們綜觀六朝的文學,只看見惠休、寶月一班和尚的名士化,而不看見六朝名士的和尚化。所以梁、陸諸君重視《佛本行經》一類佛典的文學影響,是想像之談,怕不足信罷? 陸侃如先生舉出幾條證據來證明《孔雀東南飛》是六朝作品。我們現在要討論這些證據是否充分。 本篇末段有「合葬華山傍」的話,所以陸先生起了一個疑問,何以廬江的焦氏夫婦要葬到西嶽華山呢?因此他便連想到樂府裡《華山畿》二十五篇。《樂府詩集》引《古今樂錄》云: 《華山畿》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畿往雲陽。見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母問其故,具以啟母。母為至華山尋訪,見女,具以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已。少日,果差。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氣欲絕,謂母曰,「葬時,車載從華山度。」母從其意。比至女門,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女曰,「且待須臾!」妝點沐浴,既而出,歌曰: 華山畿! 君既為儂死, 獨活為誰施! 歡若見憐時, 棺木為儂開! 棺應聲開,女透入棺;家人叩打,無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塚」。 陸先生從這篇序裡得著一個大膽的結論。他說: 這件哀怨的故事,在五六世紀時是很普遍的,故發生了二十五篇的民歌。華山畿的神女塚也許變成殉情者的葬地的公名,故《孔雀東南飛》的作者敘述仲卿夫婦合葬時,便用了一個眼前的典故,遂使千餘年後的讀者們索解無從。但這一點便明明白白的指示我們說,《孔雀東南飛》是作于華山畿以後的。 陸先生的結論是很可疑的。《孔雀東南飛》的夫婦,陸先生斷定他們不會葬在西嶽華山。難道南徐士子的棺材卻可以從西嶽華山經過嗎?南徐州治在現今的丹徒縣,雲陽在現今的丹陽縣。華山大概即是丹陽之南的花山,今屬高淳縣。雲陽可以有華山,何以見得廬江不能有華山呢?兩處的華山大概都是本地的小地名,與西嶽華山全無關係,兩華山彼此也可以完全沒有關係。故根據華山畿的神話來證明《孔雀東南飛》的年代,怕不可能罷? 陸先生又指出本篇「新婦入青廬」的話,說,據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青廬」是「北朝結婚時的特別名詞」。但他所引《酉陽雜俎》一條所謂「禮異」,似指下文「夫家領百餘人……挾車俱呼」以及「婦家親賓婦女……以杖打婿,至有大委頓者」的奇異風俗而言。「青布幔為屋,在門內外,謂之青廬。」不過如今日北方喜事人家的「搭棚」,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況且陸先生自己又引《北史》卷八說北齊幼主: 禦馬則藉以氈罽,食物有十餘種;將合牝牡,則設青廬,具牢饌而親觀之。 這也不過如今人的搭棚看戲。這種布棚也叫做「青廬」,可見「青廬」未必是「北朝結婚時的特別名詞」了。 陸先生又用「四角龍子幡」,說這是南朝的風尚,這是很不相干的證據,因為陸先生所舉的材料都不能證實「龍子幡」為以前所無。況且「青廬」若是北朝異俗,「龍子幡」又是南朝風尚,那麼,在那南北分隔的五六世紀,何以南朝風尚與北朝異禮會同時出現於一篇詩裡呢? 所以我想,梁啟超先生從佛教文學的影響上推想此詩作于六朝,陸侃如先生根據「華山」「青廬」「龍子幡」等,推定此詩作于宋少帝【四二三—四二四】與徐陵【死於五八三】之間,這些主張大概都不能成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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