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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故事詩的起來(4)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的創作大概去那個故事本身的年代不遠,大概在建安以後不遠,約當三世紀的中葉。但我深信這篇故事詩流傳在民間,經過三百多年之久【二三五五〇】方才收在《玉台新詠》裡,方才有最後的寫定,其間自然經過了無數民眾的減增修削,添上了不少的「本地風光」【如「青廬」「龍子幡」】之類,吸收了不少的無名詩人的天才與風格,終於變成一篇不朽的傑作。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裴回」——這自然是民歌的「起頭」。當時大概有「孔雀東南飛」的古樂曲調子。曹丕的《臨高臺》末段云:

  鵠欲南遊,雌不能隨。
  我欲躬銜汝,口噤不能開。
  欲負之,毛衣摧頹。
  五裡一顧,六裡徘徊。

  這豈但是首句與末句的文字上的偶合嗎?這裡譬喻的是男子不能庇護他心愛的婦人,欲言而口噤不能開,欲負他同逃而無力,只能哀鳴瞻顧而已。這大概就是當日民間的《孔雀東南飛》【或《黃鵠東南飛》】曲詞的本文的一部分。民間的歌者,因為感覺這首古歌辭的寓意恰合焦仲卿的故事的情節,故用他來做「起頭」。久而久之,這段起頭曲遂被縮短到十個字了。然而這十個字的「起頭」卻給我們留下了此詩創作時代的一點點暗示。

  曹丕死於二二六年,他也是建安時代的一個大詩人,正當焦仲卿故事產生的時代。所以我們假定此詩之初作去此時大概不遠。

  若這故事產生於三世紀之初,而此詩作於五六世紀【如梁、陸諸先生所說】,那麼,當那個沒有刻板印書的時代,當那個長期紛亂割據的時代,這個故事怎樣流傳到二三百年後的詩人手裡呢?所以我們直截假定故事發生之後不久民間就有《孔雀東南飛》的故事詩起來,一直流傳演變,直到《玉台新詠》的寫定。

  自然,我這個說法也有大疑難。但梁先生與陸先生舉出的幾點都不是疑難。例如他們說:這一類的作品都起於六朝,前此卻無有。依我們的研究,漢、魏之間有蔡琰的《悲憤》,有左、傅的《秦女休》,故事詩已到了文人階級了,哪能斷定民間沒有這一類的作品呢?至於陸先生說此詩「描寫服飾及敘述談話都非常詳盡,為古代詩歌裡所沒有的」,此說也不成問題。描寫服飾莫如《日出東南隅》與辛延年的《羽林郎》;敘述談話莫如《日出東南隅》與《孤兒行》。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我的大疑難是:如果《孔雀東南飛》作於三世紀,何以魏晉宋齊的文學批評家——從曹丕的《典論》以至於劉勰的《文心雕龍》及鐘嶸的《詩品》——都不提起這一篇傑作呢?這豈非此詩晚出的鐵證嗎?

  其實這也不難解釋,《孔雀東南飛》在當日實在是一篇白話的長篇民歌,質樸之中,夾著不少土氣。至今還顯出不少的鄙俚字句,因為太質樸了,不容易得當時文人的欣賞。魏晉以下,文人階級的文學漸漸趨向形式的方面,字面要綺麗,聲律要講究,對偶要工整。漢魏民歌帶來的一點新生命,漸漸又乾枯了。文學又走上僵死的路上去了。到了齊、梁之際,隸事【用典】之風盛行,聲律之論更密,文人的心力轉到「平頭、上尾、蜂腰、鶴膝」種種把戲上去,正統文學的生氣枯盡了。作文學批評的人受了時代的影響,故很少能賞識民間的俗歌的。鐘嶸作《詩品》【嶸死於五〇二左右】,評論百二十二人的詩,竟不提及樂府歌辭。他分詩人為三品:陸機、潘岳、謝靈運都在上品,而陶潛、鮑照都在中品,可以想見他的文學賞鑒力了。他們對於陶潛、鮑照還不能賞識,何況《孔雀東南飛》那樣樸實俚俗的白話詩呢?東漢的樂府歌辭要等到建安時代方才得著曹氏父子的提倡,魏晉南北朝的樂府歌辭要等到陳、隋之際方才得著充分的賞識。故《孔雀東南飛》不見稱于劉勰、鐘嶸,不見收于《文選》,直到六世紀下半徐陵編《玉台新詠》始被採錄,並不算是很可怪詫的事。

  這一章印成之後,我又檢得曹丕的「鵠欲南遊,雌不能隨……五裡一顧,十裡徘徊」一章果然是刪改民間歌辭的,本辭也載在《玉台新詠》裡,其辭云: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將五五,羅列行不齊。忽然卒疲病,不能飛相隨。五裡一反顧,六裡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將負汝去,羽毛日摧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躑躅顧群侶,淚落縱橫垂。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

  此詩又收在《樂府詩集》裡,其辭頗有異同,我們也抄在這裡:

  飛來雙白鴿,乃從西北來。十十五五,羅列行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五裡一反顧,六裡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躑躅顧群侶,淚下不自知。念與君別離,氣結不能言。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妾當守空房,閉門下重關。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

  這是漢朝樂府的瑟調歌,曹丕採取此歌的大意,改為長短句,作為新樂府《臨高臺》的一部分。而本辭仍舊流傳在民間,「雙白鵠」已訛成「孔雀」了,但「東南飛」仍保存「從西北來」的原意。曹丕原詩前段有「中有黃鵠往且翻」,「白鵠」也已變成了「黃鵠」。民間歌辭靠口唱相傳,字句的訛錯是免不了的,但「母題」(Motif)依舊保留不變。故從漢樂府到郭茂倩,這歌辭雖有許多改動,而「母題」始終不變。這個「母題」恰合焦仲卿夫婦的故事,故編《孔雀東南飛》的民間詩人遂用這一隻歌作引子。最初的引子必不止這十個字,大概至少像這個樣子: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流傳日久,這段開篇因為是當日人人知道的曲子,遂被縮短只剩開頭兩句了。又久而久之,這只古歌雖然還存在樂府裡,而在民間卻被那篇更偉大的長故事詩吞沒了。故徐陵選《孔雀東南飛》全詩時,開篇的一段也只有這十個字。一千多年以來,這十個字遂成不可解的疑案。然而這十個字的保存究竟給我們留下了一點時代的暗示,使我們知道焦仲卿妻的故事詩的創作大概在《雙白鵠》的古歌還流傳在民間但已訛成《孔雀東南飛》的時候;其時代自然在建安之後,但去焦仲卿故事發生之時必不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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