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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故事詩的起來(2)


  魏黃初年間【約二二五】,左延年以新聲被寵。他似是一個民間新聲的作家。他作的歌辭中有一篇《秦女休行》,也是一篇記事,而宗旨全在說故事,雖然篇幅簡短,頗有故事詩的意味,《秦女休行》如下:

  步出上西門,遙望秦氏廬。秦氏有好女,自名為女休。休年十四五,為宗行報讎。左執白楊刃,右據宛魯矛。讎家便東南。僕僵秦女休【此十字不可讀,疑有錯誤】。女休西上山,上山四五裡,關吏呵問女休。女休前置詞。平生為燕王婦,於今為詔獄囚;平生衣參差,當今無領襦。明知殺人當死,兄言怏怏,弟言無道憂【這九個字也有點不可解】。女休堅詞:為宗報仇死不疑。殺人都市中,徼我都市西。丞卿羅列東向坐,女休淒淒曳梏前,兩徒夾我持。刀刃五尺餘。刀未下,朣朧擊鼓赦書下。

  此後數十年中,詩人傅玄【死於二七〇左右】也作了一篇《秦女休行》,也可以表示這時代的敘事韻文的趨勢。傅玄是一個剛直的諫臣,史家說他能使「貴遊懾服,台閣生風」【看《晉書》四十七他的傳】。所以他對於秦女休的故事有特別的熱誠。他的《秦女休行》,我試為分行寫在下面:

  龐氏有烈婦,義聲馳雍涼。【「龐氏」,一本作「秦氏」】
  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強。
  雖有男兄弟,志弱不能當。
  烈女念此痛,丹心為寸傷。
  外若無意者,內潛思無方。
  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
  匿劍藏白刃,一奮尋身僵。
  身首為之異處,伏屍列肆旁。
  肉與土合成泥,灑血濺飛梁。
  猛氣上干雲霓,仇黨失守為披攘。
  一市稱烈義,觀者收淚並慨慷。
  百男何當益?不如一女良。
  烈女直造縣門,雲「父不幸遭禍殃。
  今仇身已分裂,雖死情益揚。
  殺人當伏辜,義不苟活隳舊章。」
  縣令解印綬,「令我傷心不忍聽。」
  刑部垂頭塞耳,「令我吏舉不能成。」
  烈著希代之績,義立無窮之名。
  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孫孫咸享其榮。
  今我作歌詠高風,激揚壯發悲且清。

  這兩篇似是同一件故事,然而數十年之間,這件故事已經過許多演變了。被關吏呵問的,變成到縣門自首了;丞卿羅列訊問,變成縣令解印綬了;臨刑刀未下時遇赦的,變成「烈著希代之績,義立無窮之名」了。

  依此看來,我們可以推想當日有一種秦女休的故事流行在民間。這個故事的民間流行本大概是故事詩。左延年與傅玄所作《秦女休行》的材料都是大致根據於這種民間的傳說的。這種傳說——故事詩——流傳在民間,東添一句,西改一句,「母題」(Motif)雖未大變,而情節已大變了。左延年所采的是這個故事的前期狀態,傅玄所采的已是他的後期狀態了,已是「義聲馳雍涼」以後的民間改本了。流傳越久,枝葉添的越多,描寫的越細碎。故傅玄寫烈女殺仇人與自首兩點比左延年詳細得多。

  建安泰始之間【二〇二七〇】,有蔡琰的長篇自紀詩,有左延年與傅玄記秦女休故事的詩。此外定還有不少的故事詩流傳於民間。例如樂府有《秋胡行》,本辭雖不傳了,然可證當日有秋胡的故事詩;又有《淮南王篇》,本辭也沒有了,然可證當日有淮南王成仙的故事詩。故事詩的趨勢已傳染到少數文人了。故事詩的時期已到了,故事詩的傑作要出來了。

  我們現在可以討論古代民間最偉大的故事詩《孔雀東南飛》了。此詩凡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個字。此詩初次出現是在徐陵編纂的《玉台新詠》裡,編者有序云:

  漢末建安中【一九六—二二〇】,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迫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全詩如下: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裴回。——「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複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三二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阿母得聞之,椎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我語!」

  新婦謂府吏:「勿複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複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複鬥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裌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上堂拜阿母,母聽去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裡,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丁福保說「誓違」疑是「諐違」之訛。諐古愆字。《詩》「不愆於儀」,《禮·緇衣篇》引作諐】。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這九字不可解,疑有脫誤】。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言語,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乃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自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諾諾複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曆複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

  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那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縷鞍;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綾羅;朝成繡裌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裡,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歎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君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且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複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豔城郭,阿母為汝求,便複在旦夕。」

  府吏再拜還,長歎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裡,漸見愁煎迫。——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徬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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