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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精神(10)


  你們又會記起我告訴過你們,真正的文學巨匠的著作,比如荷馬的詩歌,不能影響民眾,因為所有的文學巨匠說的都是學者的語言,不能為民眾所理解。事實既然如此,孔子的教義體系,即儒家學說,中國的國家宗教,又是如何喚醒並點燃了眾生、中國的大眾百姓心中必需的靈感或強烈的情感,使他們能夠遵守道德行為準則的呢?那麼,我告訴過你們,在中國,與其他國家的教會宗教的教會相對應的組織是學校。但這並不完全正確。在中國,在孔子的國家宗教裡,能夠確切地與其他國家的教會宗教的教會相對應的真正組織是——家族。真正的教會——學校僅僅是它的一個附屬物——在中國孔子國家宗教的真實的真正的教會,是家族,在每一個家族都有祖先的牌位或者祠堂,而在每一個村鎮都有家族祖先的廟堂。我曾經向你們解釋了靈感之源,即世界上所有的偉大宗教能夠讓人類、讓眾生遵守道德行為準則的真正動力,是無限的讚美、愛和狂熱的感覺和情感,這也正是教會激發和喚起人們心中對宗教的導師和創始人的崇拜的作用所在。那麼,靈感之源,在中國孔子的國家宗教能夠讓人們、能夠讓中國的大眾百姓遵守道德行為準則的真正動力是「對他們父母的愛」。教會宗教的教會,如基督教,說的是「愛耶穌基督」。而在中國,孔子的國家宗教的教會——每個家族的祖先牌位——說的是「愛你的父母」。聖保羅說:「讓每一個喚基督之名的人都遠離不公正。」而寫于漢朝的《孝經》這本書的作者,他的話幾乎與那位基督的效法者如出一轍,他說:「讓每一個愛父母的人遠離不公正。」簡而言之,與基督教教會宗教的本質、動力和真正的靈感之源是對基督的愛一樣,國家宗教,即中國的儒家學說,其本質、動力和真正的靈感之源是「對父母的愛」——孝心,包括敬奉祖先的祭儀。

  孔子說:「要聚集在父輩們以前聚集的同一地方;要舉行他們以前舉行過的同一典禮;要演奏他們以前演奏過的同樣的音樂;要對他們驕傲的事情表示尊敬;要愛他們所愛的那些人;事實上,要供奉已經死去的先人們,好像他們仍然活著,雖然他們已經離開,卻好像仍然和我們在一起,這就是孝心的最高成就。」孔子又說:「通過培養對死者的尊重、回憶遙遠的過去,人的美德會加深。」中國的國家宗教,即儒家學說,就是這樣喚醒和點燃了人們必需的靈感或者強烈的情感、使他們服從道德行為的準則的,在所有這些法則中,最高尚、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忠君的絕對責任,就像在世界上所有偉大宗教裡最高尚、最重要的道德行為準則就是敬畏神一樣。換句話說,基督教的教會宗教說:「畏懼神,並服從他。」而孔子的國家宗教,即儒家學說,教導人們:「尊敬皇帝,並忠於他。」基督教的教會宗教說:「如果你願意畏懼神並服從他,你必須首先愛基督。」孔子的國家宗教,即儒家學說,教導說:「如果你想尊敬皇帝並忠於他,你必須首先愛你的父母。」

  現在,我已經給你們解釋了為什麼自孔子時代以來的兩千五百年間在中國文明中沒有心靈和頭腦的衝突。沒有這類衝突的原因是中國人,就連中國的大眾百姓,都沒有感到對宗教的需求——我指的是歐洲字面意義上的宗教;而中國人沒有感到對宗教的需求,是因為中國人在儒家學說裡有某種能夠代替宗教的東西。那種東西,我已經向你們解釋過,就是忠君的絕對責任的原則,是孔子在他給中華民族的國家宗教裡教導的被稱為名分大義的榮譽法典。我認為,孔子對中國人民最偉大的貢獻,是給予了他們這種國家宗教,他在其中教導了他們忠君的絕對責任。

  至此,我已經可以認為,有必要說一說孔子及他為中華民族所做的事情,因為它與我們現在討論的中國人的精神有非常重要的相關性。因為我想告訴你們,而且你們也會從中理解到,一個中國人,尤其是他如果受過教育,卻有意地忘記、放棄或丟棄了榮譽的法典,即在中國孔子的國家宗教裡的名分大義,這種教導他忠於他曾經效忠的皇帝或者君主絕對的神聖責任,這樣一個中國人已經失去了中國人的精神,他的民族和種族的精神:他不再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

  最後,對於我們正在討論的題目——中國人的精神是什麼或者什麼是真正的中國人,讓我簡短地概括一下我想闡明的內容。真正的中國人,我向你們解釋了,是過著成人的理智生活,同時具有孩童般純真心靈的人,而中國人的精神是靈魂和智慧的完美結合。現在,如果你縱觀中國人的第一流的藝術和文學作品裡的精神產品,你會發現正是靈魂和智慧的完美結合使它們賞心悅目。馬修·阿諾德對荷馬詩歌的評價若用於評價中國所有第一流的文學也是正確的,他說:「它不但具有深深的感動人性中自然情感的力量——這是伏爾泰不能企及的弱點——而且也有伏爾泰所有令人欽佩的樸素和唯理性的印記。」

  馬修·阿諾德把希臘最傑出的詩人的詩歌稱為富於想像力的理智祭司。那麼,中國人的精神,就像我們在他們最傑出的藝術和文學作品中看到的那樣,恰恰是馬修·阿諾德所說的富於想像力的理智。馬修·阿諾德說:「以後的異教詩歌以感覺和理解為生;中世紀基督徒詩歌以心靈和想像為生。不過,現代精神生活的主要因素,現代歐洲精神的主要因素,既不是感覺和理解,也不是心靈和想像,而是富於想像力的理智。」

  如果馬修·阿諾德在此所說的關於如今歐洲人民的現代精神因素的這番話是真的,如果富有想像力的理智會一直存在——而且必須存在的話,那時你就能看到,對於歐洲人民來說,這種中國人的精神,這種被馬修·阿諾德稱為富有想像力的理智的精神是多麼有價值。我認為,它具有非常的價值,而且它是多麼重要啊!你應該研究它、試著理解它、熱愛它,而不是忽視它、輕視它,甚至試圖去毀滅它。

  但是現在,在我最後做出結論之前,我想給你們一個警告。我想警告你們,當你們考慮我試圖給你們解釋的這種中國人的精神時,你們應當記住它不是什麼科學、哲學、見神論,或者任何的「主義」,像布拉瓦茨基夫人或者貝贊特夫人的見神論或者「主義」。中國人的精神甚至不是你們所說的心理,不是一種大腦和精神的積極工作。中國人的精神,我想告訴你們,是一種精神的狀態,一種靈魂的性情,你們不能像學會速記或者世界語一樣學會它,簡而言之,它是一種心態,或者用詩人的語言說,是一種平靜而受到庇佑的心態。

  那麼最後,我想請你們允許我為你們朗讀最中國化的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幾行詩,它勝過我已經說的或能夠說的任何言語,它會為你們描述這種平靜而受到庇佑的心態,也就是中國人的精神。這幾行英文詩歌以我不可能運用的方法,在你們面前展示了在中國式的人性裡靈魂和智慧的完美結合,展示了賦予真正的中國人無法言表的溫順的那種平靜而受到庇佑的心態。在《丁登修道院》(Tintern Abbey)這首詩中華茲華斯說:

  同樣,我相信
  我可能已經擁有了另外一種它們給予我的能力,
  看上去更崇高的天賦:受到庇佑的心態。
  在這種心態裡,神秘的重荷,
  沉重而令人厭煩的負擔,
  所有這個無法瞭解的世界所給予的一切,
  得到了緩解——那種平靜而受到庇佑的心態,
  它包含的友愛,輕輕地引導著我們——
  直到,這肉體軀殼的呼吸,
  甚至我們人類血液的流動,
  幾乎停滯,我們漸漸入睡,
  變成了肉體中一個活的靈魂:
  當我們的眼睛由諧和的力量
  以及喜悅的深刻力量而變得平靜,
  我們認清了事物的生命。

  平靜而受到庇佑的心態能夠讓我們認清事物的生命:那就是充滿想像力的理智,那就是中國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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