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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中國問題的近期劄記之五(1)


  箴言

  愛默生說:「我的英國朋友問我是否存在真正的美國人?那種具有美國思想的美國人?面對這種富於挑戰性的問題,我所想到的既不是各政黨會議,也不是國會;既不是總統也不是內閣大臣,不是這樣一些想把美國變成另一個歐洲的人。我所想到的只是那些具有最質樸最純潔心靈的人們。我說:『是的,肯定存在』,於是我談開了無政府主義和不抵抗主義的教理。我說,確實,我從沒有在哪個國家見到過人們有足夠的勇氣堅持這一真理,我非常清楚,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這種勇氣更能贏得我的尊重了。我很容易看到卑鄙的滑膛槍崇拜的破產——儘管大人物們都是滑膛槍崇拜者——可以肯定,就像上帝活著一樣毫無疑問,不能以槍易槍,以暴易暴,唯有愛和正義的法則,能收到一場乾淨的革命之效。」

  美國駐華公使康格先生最近在離開上海回國之前說道:「我不擔心中國人還會發動同樣的暴亂,他們已經得到了教訓。」我想,這不該是一個美國官員、一個愛默生的同胞所應該說的話,這是一個卑鄙的孤兒院女舍監所說的話——她長期慘無人道地虐待那些沒有自衛能力的孩子,而當孩子們反抗時,又毫無人性地加以殘酷的痛打,然後坐下來喝口茶,還拋出一句:「這下小傢伙們絕不敢再胡鬧了,他們已經得到了教訓!」

  羅斯金說:「粗俗的本質在於麻木。」頭腦簡單和愚昧無知的粗俗,不過是身心缺乏訓練和未經開發的遲鈍,而在真正的與生俱來的粗俗中,身心有如死一般的麻木,臻於極至,就變得殘暴成性,無惡不作。

  但一般說來,美國人,還有俄國人,最不易陷入這種身心死一般的麻木之中。俄國人——眾所周知俄國的下層人物及俄國兵是殘暴的——有人說,「你惹了一個俄羅斯人,就等於碰上了一個韃靼人。」俄國軍隊最近在中國北方的暴行無疑駭人聽聞,但這種殘暴仍然是那種未經馴化的野生動物的殘暴。因此,俄國人的殘暴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種德國人形象地稱之為「Rohheit」(字面意思是:純粹的粗鄙)的殘暴——即那種「人面獸」的性情——陰森呆滯、庸俗粗野、冷酷無情、獸性十足,這些都是這種殘暴的特徵。

  與俄國人被認為殘暴一樣,美國人則被認為是粗俗的。但美國人——美國受過糟糕教育的階層明顯的粗俗,一般說來,正是羅斯金所言的、身心未經訓練與開發的遲鈍,即那樣一種頭腦簡單和愚昧無知者的粗俗。相反,英國倫敦佬或歐洲資產階級的粗俗,才是與生俱來、深入骨子裡的粗俗。

  去年夏天,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向我解釋了美國文明的簡單結構。他說:「在美國,無論我們何時規劃一座城鎮,人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一所學校,一座教堂和一個法院。」學校代表人,教堂代表上帝,法院連同絞刑架代表魔鬼。人首先被送往學校看看是塊什麼料,如果可堪造就,就送往教堂使之成聖;如果不堪教化,就送到法院、送到絞刑架——直接交給魔鬼。

  這就是質樸的美國小木屋文明,但現代美國人已經「進步」了。除了修建學校之外,他們還創辦了報紙;除了教堂之外,他們又創立了形形色色、大小各異的劇院;除了法院之外,他們還建起了銀行。因此,那些本該送往學校受教育的人,現在卻在閱讀庸俗報紙,並因受其迷惑而喪失了原有的教養;那些本該送往教堂虔誠修行、接受高尚教誨的人,現在卻熱衷於到大大小小的劇院去享樂,耽於這種庸俗的消遣;最後,許許多多本該送往法庭或徑直送往絞刑架下被絞死的人,現在卻坐四輪馬車到銀行去提取利息和存款!

  與此同時,那本該教育年輕一代知書識禮的美國學校和學院,現在已變成地道的「鍛工車間」,在那裡,學生們被教以如何掙錢或如何謀生的方法,其途徑是掌握那些被稱為「現代技工藝術」的粗俗不堪的手頭把戲——或被稱為法律和神學的精巧的「腦筋急轉彎」。在許多美國大學裡,牙科學、手足病治療或指甲修剪學,被置於同柏拉圖和維吉爾的學問一樣「高」或一樣「低」的地位。

  與此同時,美國的基督教會也變成了盜賊和懶漢們的救濟所。募集和分發救濟品原本是基督教會的真正職能之一,但現代美國教會募集救濟品,不是為了發放而是留著自己享用。如果人們真遭到不幸,那麼接受救濟當然沒有什麼不義或不光彩之處,然而,如果人們實在沒有遭受不幸,只是「敏銳」地發現吃救濟乃是一條舒適簡便的謀生之道,那麼其中包含的不義之惡便不言自明瞭——由此他亦將陷入真正的不幸之中。當人們恥於接受施捨而不以盜用施捨物為恥之時,那麼接受施捨豈不更加臭不可聞?但必須公正地指出,對於今日歐美諸國的基督教會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做的事了,它甚至不會以「傳教士搶劫」為恥了。假若現代美國教會真有羞恥之念,它就不會振振有辭地寫公開信給「異教徒」——日本的佛教徒,證明它有權向中國的饑民索取賠償——在這些饑民家中,基督教會的代理人則幫著縱火,使他們無家可歸、無以為食,以致陝西已經在出售人肉!這些賠償和「劫來之物」自然不是用在教會或傳教士本人身上,而是留給其可親可愛的中國皈依者們享用。他如此標榜,並不意味著他真的關心那些窮人,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小偷,並且已經贓物滿袋。

  最後,在美國,那代表絞刑架的法庭,那本該把正出入銀行的那些人送進去的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避難所,一個為那些不成功的、內心坦然的人們準備的避難所。正如羅斯金所言,這個避難所是為那些聰明絕頂、地位卑微、敏感有情、富於想像、仁至義盡、公正虔誠的人們準備的——比如像埃德加·愛倫·坡(EdgarAllenPoe)或我曾在旅途中遇到過的那些只買得起散席船票,在珠江汽輪的甲板上抽著鴉片、能說流利的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的食不果腹的美國藝術家那樣的人。簡而言之,美國的法庭是專門為那些弱者和不幸者、為各大城市的街頭妓女們準備的:

  當愛神的熱切祈禱消失之後,

  她那顆女性之心便不再存留。

  連天國的基督也寬恕的罪過,

  男人們卻在詛咒不休!

  在莎士比亞的《麥克白》(Macbeth)一劇中,麥克杜(Macdu)太太的兒子問她:「何為奸賊?」

  麥克杜太太回答道:「噢,奸賊就是那種起假誓、說假話的人。」

  兒子又問:「所有這麼做的人都是奸賊麼?」

  麥克杜太太繼續回答:「凡是這麼做的人都是奸賊,都該被絞死。」

  兒子接下去問:「誰來絞死他們?」

  麥克杜太太順理成章地答道:「噢,那些誠實的人們。」

  兒子得出結論:「如此看來,那些起假誓說假話的人都是些傻瓜,他們人多勢眾,為何不聯合起來打倒那些誠實的人,並把他們統統絞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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