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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中國問題的近期劄記之三(1)


  箴言

  對一切事物,特別是對愛和友誼不存利害之念,是我的至上追求、指導原則和人生準則。因此後來,我在兩首詩中有這樣一句調皮且顯得有些唐突的話:「如果我愛你,那與你有何相干呢?」這就是我心靈的剖白。

  ——歌德

  羅斯金曾說:德國人的優點中甚至也含有自私成分。他說此話時想到的是鐵血宰相俾斯麥,而不是毛奇和歌德那兩個已修成正果的ZuchtundOdnung(秩序與風紀)的化身。

  瓦裡柴夫斯基(M.Waliszewski)在他的《風流女皇》一書中,談到具有德國血統的俄國女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曾說:我們聽說,有一個如今還在維也納擔任要職的德國人宣稱,就性情而言,他是一個世界主義者,他喜歡所有的民族——惟有他的本民族德國例外,因為這個民族儘管有許多長處,卻有一個超越其他民族之上的令別人都厭惡的缺點:那就是德國人不懂得怎樣才算是慷慨大方。

  事實上,就我所知,中國人、蘇格蘭人和德國人,是世上三大最為自私的民族,原因非常簡單:在蘇格蘭和德國北部,氣候寒冷,土地貧瘠,生活條件艱難。而在中國,早婚和必婚的社會風習,加之人民酷愛和平,人口劇增,以致人們的生活條件也變得異常艱難。

  時至今日,德國人仍然不是一個統一的民族。馬丁·路德首次給他們提供了共同的標準語言,但馬丁·路德同英國的約翰·諾克斯一樣,只不過為德國人民接受今日的現代文明而奠定了民族統一的基礎。

  正如克倫威爾是維護約翰·諾克斯光榮事業的帝國主義者一樣,腓特烈大帝也是維護馬丁·路德輝煌事業的帝國主義者。卡萊爾以其敏銳而冷峻的眼光,透過腓特烈那愛挖苦人和懷疑一切的哲人表像,洞察到其清教徒的本質。當年的「七年戰爭」(theSevenYearsWar,1756-1763),實際上是普魯士清教徒和奧地利騎士之間的爭鬥。

  腓特烈之後,普魯士在德意志諸邦中異軍突起。德國是歐洲大陸上的蘇格蘭,而普魯士是其中的蘇格蘭低地人,他們因生活在平原地區而缺乏想像力。並且,在普魯士,氣候比蘇格蘭低地還要惡劣得多。因此,普魯土人除了想像力貧乏之外,還有驚人的胃口。俾斯麥宰相曾說:「在我們家裡,所有的人都是些能吃能喝的大肚漢(1auterstarkeEsser)。如果人人都有我們這樣的胃口(Kapacitfit),國家還怎麼能夠存在!那時,我們將不能不移民。」

  腓特烈沒有想像力,但他卻具有傑出的才華,同時還有著法國人的文化教養及精神。作為一個帝王,他兼具靈敏的頭腦和法國文化滋養出的明智。在他之後,缺乏想像力的普魯士清教徒無法繼續行使對於德意志諸邦的保護權。於是,拿破崙經過在耶拿的「光榮復辟」,使得法國人的勢力進入德意志。

  華茲華斯在與愛默生談起歌德的《威廉·梅斯特》(WilhelmMeister)時,曾盡情地痛駡說:「它充斥了各式各樣的私通行為,就像蒼蠅群在空中雜交。」其實,《威廉·梅斯特》正是偉大的歌德對拿破崙入侵時期德國狀況的真實、清晰和冷靜的描述,正如莎士比亞作品中對英國社會的描摹一樣。

  同英國的情況相似,富於理智的德國人對拿破崙的到來採取了歡迎的態度,這時候,那個普魯士清教徒只好咬牙切齒,退隱山林,到女人們的美好心靈(SchoneSeele)中去尋求慰藉了。

  愛默生以其敏銳的洞察力指出:「把拿破崙送到聖赫勒拿島上的不是緣於他在戰場上的失敗,而是緣於其自身的粗鄙、平庸和俗氣。當他帶著法國大革命偉大自由的思想轉戰各地時,歐洲所有有教養的紳士都熱烈歡迎他;而當他們發覺這個科西嘉的小資產者只是再想建立一個封建王朝時,則都開始對他感到厭惡了。於是,那些身穿『前進』(Vorwarts)元帥制服的普魯士清教徒聞風而動,與其他的歐洲紳士們一道去討伐這個科西嘉小資產者了。」

  海涅在詩作中對那些身穿「前進」元帥服、訓練有素的普魯士清教徒的描繪,對那些冷酷無情而又缺乏想像力的「蘇格蘭低地人」進行過令人心酸的描繪,但是,我們現在讀起來,至今仍顯得活靈活現,且不過時:

  這個單調刻板的民族

  習慣於循規蹈矩,

  他們那陰沉沉的臉上

  永遠是冰冷兮兮。

  走起路來身子僵硬,

  穿上衣時死板筆挺,

  就仿佛吞下了那根

  從前他們挨揍的棍子。

  讓我不理解的是,列強怎麼會選擇一個德國陸軍元帥——一個既是老毛奇的信徒,更是俾斯麥「鐵血政策」的狂熱擁蠆的人來擔任八國聯軍總司令?當年,當葉卡捷琳娜二世任命普羅佐羅夫斯基(Prozorofski)為莫斯科衛戍司令時,帕提奧姆金(Patiomkine)向這位女沙皇寫信說:「您從您的武庫中搬出了一門最古老的大炮,您指向哪裡它肯定就會朝哪裡發炮,因為它沒有自己的目標,但是,當心它要給陛下的名字蒙上血污。」

  還是言歸正傳。當身穿「前進」制服的普魯士元帥將拿破崙趕出德意志時,他想連法國大革命的自由思想也一併趕出。因此,所有富於理智的德國人都起來反對他,是為「KulturKampf」(文化鬥爭)之濫觴。

  法國大革命真正偉大的自由思想是要求「門戶開放」,表現在政治上,是Carrireouvexteauxtalents(向一切有才能的人敞開大門);表現在宗教上,則是擴展身穿「前進」制服的普魯士元帥們身上的那種蘇格蘭低地人特有的自私本性,使他們不至於討厭「門戶開放」,在這裡顯得棘手的是,普魯士清教徒想像力的缺乏又妨礙他們進一步理解宗教意味上的「開放」的含義。

  當年,在威廉一世還僅是普魯士國王的時候,他在第一次與俾斯麥交談時所顯現出的SchoneSeele(美好心靈)實在讓人感動。有一次,他表示他反感某人,因為那人是一個虔敬派信徒。

  「何為虔敬派信徒?」俾斯麥問道。

  國王回答說:「就是那種以宗教為幌子謀取私利的人。」

  「這不是那個詞被人們所普遍接受的用法,」俾斯麥說,「所謂虔敬派信徒,指的是刻板地相信耶穌·基督乃是獻身為我們贖罪的惟一聖子的人。」

  「什麼?」國王叫了起來,「真有人被上帝如此遺棄,竟然會不相信有這回事?」

  俾斯麥只好說:「當心,陛下,如果人們聽您這麼說,他們會把您當成一個虔敬派信徒的。」

  海涅知道身為普魯士清教徒的威廉一世所指的「虔敬派信徒」是什麼。他說,我熟悉這支曲子,我曉得它的歌詞,我還認識它的作者。我知道,他飲過家鄉的美酒以及那佈道時用的聖水。實際上,「虔敬派信徒」利用了威廉缺乏想像力的特點,不僅使他那SchoneSeele(美好心靈)面臨被扼死的危險,而且還威脅到德國人的生命安全。「前進」元帥與偉大自由思想之間的矛盾衝突,導致了1848年歐洲革命危機的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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