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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關於已故皇太后


  致《字林西報》編輯的信

  編輯先生:

  最近在這個國家舉國同悲之日,貴刊上所發表的那篇文章和短評,談到剛剛去世的皇太后陛下的那些話,在我看來是如此的冷酷,充滿敵意和難聽之至。因此,我感到不得不對它提出抗議。一個自然史的教授在描繪某些猛獸的有趣標本的時候,也沒有你們在描述已故皇太后的生平時這樣無情。我並不想在此阻止你們對皇太后的品德發表自己的看法;我要抱怨的,是你們那文章的腔調。我請問你們——在這個國家萬民同哀的時刻,一份在中國出版的外文報紙重提那些誣衊皇太后的殘忍、謀殺和暴虐的傳聞,那些無中生有的謠言,這公平嗎?僅僅幾天以前,她還是這個國家的國母,而外國人在這裡過著一種特權客人的生活。

  我並不想就已故皇太后實際上的品行問題,與你們展開爭論,現在這個時候也不合適。對於這一問題的審慎意見,我已經在一本不成熟的小書中做過了闡述。這本書,你們曾經向讀者加以推薦,給以好評。對於那些已死心踏地地認定皇太后是一個野心勃勃、刻毒殘忍的婦人的外國人,我除了以哀憐之心,重複福音書中那句「Morieminiinpeccatisvestris你們將由於罪惡而死去)」之外,別無他話可說。但對於另外一些尚沒有固執此見的外國人,如果你們允許,我倒願意提供幾點意見,或許可以幫助你們對於皇太后的品格,形成一個比你們所做出的評論更為公正的看法。

  我要談的第一件事,是已故皇太后生活中的支配動機問題,與你們的看法完全不同,我認為它不是——正如歷史上一切偉人的生活動機一樣,從來不是——卑鄙的野心。卡萊爾在談起他心目中的英雄克倫威爾所涉及到的野心時說:「勢利小人以其可憐的奴才之心推想,每天讓人把成捆的公文拿給你看,那該是一種多麼愜意的事情。」以中國的皇太后來說,除了每天必須勞神於那一捆捆頭緒紛繁的各色公文之外,她從實現野心中得到的另外好處是,無論冬夏,每天早晨必得四點半起床。不僅如此,她還不像紐約的社交婦女那樣,尚能從次日數以百計的晨報上見到自己的大名,以及她所出席的豪華宴會的記述,從中得到某種補償。這樣一個付出如此之多,得到如此之少的雄心勃勃的婦人,想必一定是一個卑賤愚蠢之人了。然而,無論怎麼說,已故的皇太后都絕不是這種卑賤的蠢婦。

  如果不是野心,那麼她生活中的支配動機又是什麼呢?要回答這一問題,讓我先來給你們講一件事,一件我的朋友告訴我的事情,它發生在中法戰爭爆發前夕北京的太和殿。皇太后一直支持李鴻章不惜任何代價爭取和平。當聽到法軍炮擊福州的消息後,立即傳諭大臣召開御前會議。大臣們都異口同聲要求宣戰。這時,皇太后指著小皇帝對大臣們說:「皇帝長大成人和我死以後,他要怎麼幹我管不著,但只要我還活著,我絕不允許有人說,一個婦道人家拋棄了祖宗留給她代為看管的遺產。」

  因此,我認為,已故皇太后生活中的支配動機,是遲早要為盡可能完整無損地保衛帝國王室留給她管理的遺產而奉獻一生。按照中國的道德法律,一個婦人的本質責任,不是只為她丈夫活著。她的本質責任是維護其家族的遺產和榮譽。因此,我認為巳故皇太后生活中的支配動機,是一心一意要盡到中國道德法律所要求於婦人的本質責任。當她臨死之前,也就是統治中國五十年之後,她能夠滿意地宣告:「我們沒有辜負祖宗的信任。」這並非是一句空頭的誇口。孔子說:「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已故的皇太后就是這樣的人。總而言之,她生活中的支配動機不是野心,而是責任。

  我要談的第二件事,是她的能力問題。已故皇太后能力的傑出之處,就在於她不陶醉于自己的聰明,而是善於利用他人的能力。在討論高等教育(外國人普遍知道的「大學」)的那篇專論裡,載有這樣一段——《尚書·秦誓》曰:「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定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作為一個能幹的政治家,已故皇太后成功的秘密正在於:她的胸懷博大、氣量寬宏,心靈高尚。她絕不是那種Voluntasreg-issupremalex(君王的意志就是最高法律)意義上的獨斷獨行者,對於她來說,自始至終,judiciumineoncilioregis,supremalex——最高法律,就是她的御前會議做出的決定。事實上,在她統治的五十年期間,中國的政治並非一人獨裁,而是由以她為首的執政班子共同治理。其精神,與其說是操縱控制,不如說是穩健、調節和激勵。

  總之一句話,她智識的傑出,來自於品德的高尚、靈魂的偉大。

  下面,我想再談談她的趣味愛好問題。在你們豐富的想像之中,皇太后是一個東方專制暴君,而東方專制暴君總是窮奢極欲、吃喝穿戴無不腐化透頂。對於這種奢侈享樂的謠傳,最為簡單的回答是:已故皇太后是一位趣味高雅、無可挑剔的人而一個真正具有藝術品味的人,是決不會沉溺於吃喝、容忍過度奢華的裝飾之中的。藝術品味的專橫支配,在反對庸俗的消費和奢華的裝飾方面,勝過宗教的禁令或戒條,它是一種比盾者更有說服力的嚴格紀律。我曾經進入過頤和園,見過太后的私人住所,還品嘗過她享用的食品。從我在園中看到和聽到的來判斷,她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樸素生活的信徒。我在她住所看到的惟一可以視為奢華裝飾的,是玫瑰色的氾濫。園中的人告訴我,她唯一醉心的一件事,是花,種植和培育牡丹花。順便提一句,我在她的桌子上看到一本打開的書,是晚近出現的新版帶注的《書經》,裡面記載著中國聖賢的統治箴言。我參觀頤和園的時候,皇太后已經69歲,她仍然在努力學習如何給她的人民一個良治。

  不錯,修建頤和園,盡一切可能讓它更美一些,的確花費了一大筆「錢」。Mais,enrendantsonpeupleheureux,ilfautbienqu』unfoivive.(但是,為了讓其子民幸福,一個君王應當存活下去)。除此之外,我們還應記住,當已故皇太后開始花錢修建她的頤和園的時候,她已經努力工作賺回了它。她為把太平天國叛亂時中國的混亂和慘像,變成今天中國相對繁榮的局面,操勞了整整三十年。在她將權柄移交給外甥光緒皇帝時,向她的人民、偉大的中華帝國的人民,提出想修建一個富麗堂皇的家,讓她在那裡度過餘生,這難道是那麼過分的要求嗎?的確,當赫德爵士和莫理循博士向我誇述太后生活奢侈的時候,想到他們自己的生活狀況,我當面對赫德爵士說,他擁有個人銅管樂隊等奢華之物,依我看,其生活要比皇太后奢侈得多。

  我要談的最後一件事,是關於她的家庭關係問題。針對你們無端暗示她的兒子,已故同治皇帝秘密之死與她有關,並認為她對同治皇后阿魯特氏之死負有責任乃無可爭辯事實的胡言亂語,我只想替皇太后陛下辯護一句,以不幸的瑪麗·安托萬內特的話作為辯護詞,當遭到同樣惡毒的指控的時候,安托萬內特平靜地回答說:「我求助於天下所有的母親」。那「嚴寒的冬夜」的故事,及其「孩子哭泣」的戲劇性插曲,顯而易見,不過是地地道道的神話而已。如果當時真有謀立恭親王兒子為帝那回事,老恭王怎麼可能在已故光緒皇帝繼位後,仍然能長期得到恩寵呢?如果真有那樣一場密謀,老恭王的兒子現在就不可能像我去年在英國公使館所見到的那樣,四肢健全地活得那麼自在了。

  下面,我再來談談她與她的外甥、已故光緒皇帝之間的關係。人們指控她在兒子死後,不按合法程序立繼承人,而是立了一個同輩的小皇帝作為兒子,以便能繼續攝政。因為她野心勃勃,想大權獨攬。其實這一點又犯了什麼大不了的錯誤呢?要記住,中國之所以有今天,完全都是她操勞的結果。當她最初受命管理帝國遺產的時候,中華帝國不僅滿目瘡痍、混亂不堪,而且王朝統治已經搖搖欲墜,瀕於崩潰。經過她二十多年辛辛苦苦的工作,終於不僅徹底保住了帝國遺產,而且將一個淒慘混亂的中國,變成了如今這般井然有序,乃至繁榮的局面。難道你們認為,讓她眼睜睜,冒險讓自己二十年的勞績和帝國的遺產再度遭到破壞,以至萬劫不復是應該的嗎?不——她有太強的責任感了——一種按中國法律規定,婦人應維護家族遺產和榮譽的這樣一種責任感。

  也正是出於這種對於皇室負責的責任感,她對其外甥、已故的光緒皇帝感到格外氣惱。這種氣惱並非是其個人怨憤的結果,而實在是發自於責任。她為了保護祖宗遺產,已經奉獻了整個一生,滿懷希望地選擇了光緒,原指望他能不負於自己綸犧牲。然而,他不僅辜負了她的期望,而且還犯下了試圖毀棄她的功績及其帝國遺產的罪行。在這最後幾年的日子裡,她仍然對光緒可能最終不負她的選擇抱有一線希望。然而,當她看到他,這個她早年孀居時領養的孩子,這個她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孩子死在她之前的時候——她的生命之光便突然熄滅了。可憐的不幸的孩子已經死去,更加不幸的母親能夠做的,只能是立即隨他進入墳墓。

  唉,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戰勝了艱難的命運,你將是馬爾坎勒斯。請你們賜予手中的百合花,讓我(在墓前)獻上紫色的花朵。

  就此擱筆。

  辜鴻銘
  191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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