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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滿洲貴族重新掌權(5)


  不錯,已故的張之洞也濫用公款,但他本人的生活卻很清廉。環視整個中國,沒有一個總督衙門像張之洞當總督時的武昌(湖廣)總督衙門那麼破爛,待遇那麼差。在此,我可以自豪地說,我們所有這些在張之洞手下當差的人,都同我們的首領一樣清廉.我在武昌的老友和同僚梁敦彥,現在的外務部尚書,後來他被迫接待盛宣懷,即那個後來的督辦鐵路大臣,當那個李鴻章寡頭政治集團裡面最富有的成員的造訪,他不得不把一條家用的紅毯子扔過去,以蓋住客廳裡那個破爛坍塌的土炕——即中國人的沙發。

  但是,滿人端方以及在他手下當差的人卻與此截然不同。他們濫花公款,為的是所謂的「帝國主義」。他們以為自己過奢華的生活是責無旁貸,以便激勵和帶動他人(pourencourqcerlesautres)。出於一種帝國主義的夢想,端方盼望把中華民族搞得富裕繁榮起來,他認為最好的途徑,莫過於身先士卒,帶個好頭,無論想什麼辦法,先把自己變成豪華富翁再說。實際上,已故的張之洞大人,正如我們已說明的,他揭櫫一個莫名其妙的站不住腳的理論,以為中國人就個人來說,必須嚴守儒家原則,努力去做一名真正的儒門君子,而中華民族——整個中國則必須拋棄儒家原則,去變成食肉野獸;而端方,及其像他一樣的中國人,則揭櫫更為莫名其妙的理論:認為中華民族必須堅守儒家原則,同時民族中的個人則不妨拋棄這一原則,見機撈它一大把,以贏得那「不沾灰塵的手掌」——在喪失天良的生活中獲得成功。

  一句話,在現時代,一個自稱帝國主義者的人,像英國的羅斯伯裡和中國的滿人端方,就如同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菲麗亞(Ophelia)所說的那個牧師一樣:

  他指給別人一條險峻多刺的天堂之路,
  自己卻像一個無所顧忌的放蕩人物。
  踏上櫻草嬉戲的快樂小徑,
  對自己給予他人的忠告滿不在乎。

  下面,我們來做一個綜述。端方是一個徹底喪失了英雄主義和高貴品質的滿洲貴族。兩年前,我在北京時,曾聽他的一個幕僚對已故張之洞說:如果政府舉行一場考試,設獎考一考中國的督撫之中誰沒有良心,那麼端方總督必得頭獎。年老的張之洞極為痛楚地苦笑了一下,點頭表示同意。實際上,近來,無良心的端方對於中國官場風氣的敗壞,比任何一個高級官員都嚴重——除了袁世凱之外。說句公道話,端方比起袁世凱來,還是要強得多。在血液裡,他畢竟有或者說曾經有過英雄主義和高貴昂格,而暴發戶袁世凱除了貪婪、伶俐和狡詐之外,實在一無所有。他那種狡詐,卡萊爾稱之為「狐狸之智」,一種缺少優雅成分的智識,或者說是被欲念強化的常識。就端方而言,他身上那種滿族英雄主義和高貴品質的毀壞,使他感到痛苦,就像羅斯伯裡患下可怕的「失眠症」一樣。相反,那些骨子裡卑鄙無恥的人,如袁世凱,他們那無良心的、乃至於荒淫無度的生活,只能使他們變得越來越肥。其實,端方這種人,在本質上還不算卑鄙無恥,只是道德品質被其輕率任性和固執的自我放縱削弱和毀壞了。——這種人對一個國家和民族最大的危害在於,他們身居高位以後,那些寄生蟲,國內的那些邪惡分子便蜂擁而至,聚集到他的周圍,像一塊臭肉上的螞蟻或桿菌,不僅損害這些虛弱者自身的身體,而且危及一個民族和國家的道德命脈和物質命脈。最近當端方離開南京北上時,一個中國學者兼詩人在上海報紙上發表了一首諷刺詩,極為辛辣,其中有一句是:「狐鼠都來穴建康」(所有肮髒的動物,如狐狸、老鼠,都來這裡搭窩造巢)。簡而言之,像中國的端方和英國的羅斯伯裡勳爵這種人,其最大危害在於,當他們成為首相或總督時,正如德賴登對白金漢公爵的描寫那樣:

  揮金如土,是他特有的能耐
  無事不賞,只有棄他一事除外。

  孔子說:「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這就是孔子對於英國的羅斯伯裡勳爵和中國的滿人端方這種人、這種自稱為帝國主義者的現代型新人所作的描繪。

  在本文的開篇,我曾對滿洲貴族及其英雄主義和高貴品質說過許多讚賞和表揚的話,人們可能會因此認為我著此文乃是利害攸關,偏愛使然。其實,我讚賞和要表揚的,乃是中國滿洲貴族至今依然的那種良好的質地和高貴的氣質。不過,我必須指出,中國滿洲貴族目前的實際狀況,確實離值得讚揚還差得很遠。

  跟英國貴族一樣,滿洲貴族最初是個軍事部族。明朝末年,中國復興時代偉大的愛國皇帝——我指的是明朝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他的後人經過苦戰,終於將蒙古遊牧民族趕出中國,恢復了尚武精神和高貴品質,即古代中國的豪俠之風——後來,大約三百年前,中國的統治階級又一次退化了,喪失了其高貴品質,無法保衛中國文明。當時,未退化的中國人,只有生活在白雪覆蓋的深山中的那些女真部族——他們最初僅有二十八甲——因此,他們不得不進入中國本土,來指導和協助中國統治階級,照管好中國人民的道德生活及其物質福利,並保衛中國文明。簡而言之,中國現有的滿洲貴族,最初是一個軍事部族,後來成為了整個國家的核心和潛移默化的內在力量,它激勵、改善並形成了中國的新統治階級。

  然而,跟英國的不列顛貴族一樣,中國的滿洲貴族打敗了漢人,贏得並重建了中華大帝國。此後,他們逐漸地不把具有古老文明的大帝國視作人民託付給他們照管的神聖之物了,而只把它看作祖宗的遺產或既得利益,認為有特權享用,而沒有任何責任。因此一味地花天酒地、以為可推動勞工階級的利益促進商業繁榮。有個真實的故事,講一個無知無識、頗有來頭的滿族高級官員,太平天國暴亂前受任為兩廣總督。這位出身名門的滿洲貴族,把全部時間都用來搜集和玩賞玻璃器皿和鼻煙壺上,當有人規勸他要他好好盡,一個總督責任的時候,他說:「我的責任!笑話!哎,難道你不知道我們滿人受聖上的鴻恩被派來當總督,不是來辦什麼事,而是來享福的?」可惜,我們中國沒有像法國格拉蒙特公爵的回憶錄和英國最近出版的卡狄根夫人回憶錄這樣的書,將太平天國前中國上層社會的腐敗情形如實記述下來,傳之於世。

  不過,我們中國有一部著名小說叫《紅樓夢》。據可靠說法,書中內容是以純粹的事實為根據的——它的故事原型是一個名叫明珠的滿洲大貴族家族的興衰。這種大家族生活型態的衰落,乃由和珅的垮臺所致。和珅是乾隆朝權勢顯赫的政治家,以貪婪著稱。後來被乾隆的繼位者嘉慶皇帝給殺掉了,但《紅樓夢》在寫作手法和風格上與《金瓶梅》不同,《金瓶梅》才是真正的寫實主義小說。它描寫了明朝末年的社會狀況,比左拉的任何一部小說都更有力度。

  《紅樓夢》所描寫的是沒有高尚理想的社會生活;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除了吃、喝、穿戴、互相調情之外,沒有一點正經事情——所有這一切,都只是略施淡墨,描個輪廓而已:那些違反了第七條戒律(指基督教中上帝予摩西「十誡」中的第七條,即「不可姦淫」)的無味細節,只是一筆帶過,並未大加渲染。不過,《紅樓夢》儘管算不上是寫實主義小說,但它所反映的滿洲貴族中上層人物墮落的程度已經很是驚人了。從小說裡所描寫的一件小事便可見一斑。書中的角色之一(焦大)在談及這個滿洲貴族大家族時,曾說過這樣的話:「整個王府內外,也只有府前那兩隻石獅子是乾淨的了。」

  的確,在太平天國叛亂之前,正如我在本文開頭所說過的,由於丟掉了尚武精神和高貴品質,丟失了高尚理想,結果,墮落了的滿洲貴族,無法給予國民所期望的高貴引導——正是這一切,造成了卑鄙無恥的浪費性消費,最終招致了那場太平天國大叛亂的災難和激變。如果說在太平天國叛亂之前,中國的滿洲貴族實在犯下了大罪,那麼,他們在太平天國叛亂中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頭紮紅巾的狂熱的叛亂分子,突如其來、氣勢洶洶地殺入那些無憂無慮、盡情享福、腐化墮落、享有各種特權的滿洲顯貴駐防的城市。正如那位希伯萊預言家所說的:「地獄已因此自動擴大,並張開了它那無邊無涯的大嘴,他們的盛名,他們的民眾,他們的榮耀,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不得不落入那張巨嘴之中。」事實上,太平天國叛亂剛剛爆發的,時候,駐防在不同城市的許多滿族顯貴,幾乎全部喪命:老人青年、男孩、婦女、女孩、嬰兒——統統被狂怒的太平軍趕盡殺絕。所有滿人和站在滿人一邊的漢人,都被稱之為「妖」或「閻羅」,必須加以斬殺。

  在太平天國叛亂之後,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中國的統治權,也從滿洲貴族手中落入到中產階級儒生手裡。由於喪失了在國家政治中的主動權,中國的滿洲貴族便無力發揮他們在社會組織或社會秩序中的應有作用——激勵和引導中國人民去過一種高尚的國民生活。既然無力發揮應有的作用,那麼他們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也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簡而言之,如不列顛貴族組成了英國上議院一樣,享有特權的中國滿洲貴族也構成了一個異乎尋常的中國「上議院」。因此,除非從外部來人,或從他們內部出現強有力的成員,著手改造滿洲貴族,給其體內注入新的生命力,我們中國的「上議院」,猶如英國的上議院一樣,將不得不被廢除。但緊接著,我們就會陷入兩難境地,如果我們按照中國的改良派和革命者打算做的那樣,學英國的激進黨和社會主義者,把上議院解散——那麼我們就會喪失英雄主義和高貴品質,國家便會失去英雄主義和高貴品質的集結點與重振的依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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