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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滿洲貴族重新掌權(4)


  威廉·約翰遜·科裡,羅斯伯裡勳爵在伊頓公學的教師,談起年輕的達爾門尼(羅斯伯裡在公學時的名字)時所說的話,也完全符合滿人端方。威廉·科裡說羅斯伯裡「不願手掌上染上灰塵」。然而,一個不願讓手掌沾上灰塵的人,生活在無政府混亂時代,要想在人世上取得成就和進步,贏來地位、榮譽、名望和顯達,不去辛勤工作和奮鬥,不去拼搏到「手指關節失去血色」——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有固定不變的操守的。孔子說:「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

  滿人端方,很年輕時就當上了部堂衙門的主事,屬￿北京有名的「公子哥兒」。大約20年前的北京,有三個衙門主事以放蕩、奢侈聞名。直到今天,北京妓院的那些老鴇還記得並時常談起「大榮」、「小那」和「端老四」。「大榮」是榮銓,庚子暴亂時期任浙江按察使,被公使團列上黑名單,遭到流放。「小那」就是那桐,即現在北京外務部的尚書。最後那個「端老四」,就是現在的端方,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治所在天津)。這三個年輕的滿洲貴族,入仕都很早,可謂少年得志,大有「不可一世」之氣概——北京的長者們對他們的看法,與威廉·科裡對羅斯伯裡勳爵的評論頗為一致,都認為他們「有些不祥的鬼聰明,卻不乏風趣」。簡而言之,端方,正如我所說過的,入仕之初,屬￿北京「花花公子」中的佼佼者。

  作為花花公子,不能也不必有什麼原則或宗教信仰,對於所有的花花公子,北京的也好,上海的也好,或者是巴黎或倫敦的也好——除了信奉人人都必須投機鑽營,知道利益所在之外,他們沒有任何原則。再者,所有花花公子,除了信仰「享樂宗教」之外,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然而,帶著享樂的念頭加上時髦的原則去投機,一般說來都好景不長。除非一個人碰巧特別幸運,像英國的羅斯伯裡勳爵那樣,娶個百萬富翁的女兒——享樂的信仰,我說過,一般說來,很快就會以破產告終,不僅身體玩完,品德喪盡,名譽掃地,而且還會出現現代人特別是現代花花公子最為害怕的情況,它比赴湯蹈火還要可怕,那就是因負債累累而完蛋。

  與此相應,我們發現,端方,那個北京最放蕩的花花公子,那個衙門中年輕的滿人主事,抱定享樂主義,盡情奢靡不幾年之後,大約在中日甲午戰爭時期,即便實際上沒有破產,實踐上也是負債累累了。於是,破產的端方,那個年輕的滿洲貴族,有了倫敦或巴黎的花花貴公子們在同樣處境中的表現;盡力出賣或典當自己作為一個貴族的名望,實際上,就是把自己在北京名公子中作為佼佼者的身份轉換成現金。換言之,為了現金或騙取現金還債,端方與那些金融界人士——銀行家和買辦們拉上了關係,交上了朋友。這些人,對像他這樣的貴族兼名公子當然另眼相看,他們將其不僅當成一件難得的裝飾品,而且視作一件有商業價值的寶貝。於是,端方成了天津滙豐銀行買辦、臭名昭著的吳調卿那類人的贊助者和知心朋友。實際上,端方在天津還真的開辦過銀行,或者把他的名義借給這些銀行。我可以順便提一下,在義和團之亂爆發後,這些銀行倒閉了,端方那時正在署理湖北巡撫,他厚顏無恥地拒絕償還債務。當他的債權人把他的負債票出賣給一個在天津的美國公民時,他便求助於美國駐華公使康格先生,讓他阻止那個美國人干預此事。

  但是,中日甲午戰爭之後,端方發現,與天津的買辦和李鴻章豢養的德國猶太狗拉關係的騙錢術已然過時,他找到了更好的擺脫負債困境的出路。因為這時候李鴻章已經垮臺,康有為和其他中國激進黨人正以暴烈和兇猛的雅各賓主義勃然而興。端方,這個破了產的滿洲貴族,還有那個從朝鮮回國的破了產的「暴發戶」袁世凱,與激進派和雅各賓黨人攜起手來,共同擁護康有為的變法事業。作為回報,在已故光緒皇帝發佈變法詔令之後,那個同天津滙豐銀行前任買辦吳調卿攪在一起的端方,被賞給三品內務府大臣的職位,並兼任農工商總局監督。然而,不久以後,康有為垮臺了,其黨徒被送上了斷頭臺。但端方倒一點也不狼狽,這位公子哥詭計多端、厚顏無恥——他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利用約翰遜博士稱之為惡棍最後逃避所的「愛國主義」大做文章。實際上,康有為剛一倒臺,已故皇太后重掌政柄時,端方就以中文白話寫了一首愛國歌——肉麻地頌揚已故皇太后及其輝煌政績。

  由此,他得以擺脫了與康黨及其雅各賓主義之干係的嚴重後果。

  但儘管如此,對於這個破了產的、以愛國主義作為最後逃避所的滿洲貴族來說,北京已是無法容身。他打通關節,得以外放,成為陝西按察使,不久又升為陝西布政使。拳民亂起時,他遷為代理陝西巡撫。起初,謠言紛紛,傳說義和團已經得手,並消滅了海軍上將西摩爾率領的海軍增援部隊。陝西的端方便興高采烈地給已故湖廣總督張之洞發來一封電報,勸他炸毀漢口和所有長江的通商口岸,以切斷來自上海外國人及其軍艦上的一切給養。張之洞不得不回了一封措辭嚴厲的電報,告誡這位以愛國自居的年輕的滿人巡撫說,形勢嚴峻,萬萬不得有此種兒戲之舉,讓他最好還是維持好本省的秩序。一向乖巧的端方幡然悔悟,他立即又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不僅竭力保護陝西境內的傳教士,而且對他們極盡諂媚討好之能事。「從陝西巡撫遷為湖北巡撫後,端方感到愛國主義並非生財庚途」。於是又拋棄愛國主義,選擇更好的賺錢之道——與外國人交朋友,特別是與那些有利可圖的重要人物拉關係。不過,他有時候也與那些無業的、把對中國的友誼作為最後避難所的外國人交往。這些外國人有奶便是娘,能忍受並欣賞這位滿洲破落貴族那種驕橫淩人和放肆的戲謔與嘲弄,因為他是個總督。我順便在此指出,就我所知,端方是滿洲高級官員中惟一一個言談舉止最無教養,令人討厭的人。已故的張之洞總督就極其憎惡此人。記得在武昌的時候,有一次,他模仿端方那晃晃蕩蕩的步態,咬牙切齒地說:「這個人,居然成了一省的巡撫!」話扯遠了,然而,端方也常常發現自己吃了虧,他同後一種外國人交往經常是一無所獲,我說的後一種外國人,指的是那些無業的洋佬。事實上,德賴登談論白金漢公爵的那些話,也同樣適用于端方及其外國朋友:

  傻瓜騙他、他知情為時仍晚,
  他嘲弄別人,別人卻騙走他的財產。

  無論怎麼說,端方有他的癖好,而他那些並不傻的外國朋友——那些精明的美國人,則迎合他的癖好,諸如愛好搜集中國和埃及古董之類,甚至於用黃浦浚治局的淤泥去激勵他。而當端方有話可以戲弄他們的時候,那些精明的美國朋友和其他洋朋友們,已經是大筆酬金到手,或者是已經搞到了一筆中國的國家賠款。

  我不必再談端方的官宦生涯了。誰都知道,他通過炫耀與外國人的友誼,受命到歐美各國考察憲政,是同行五大臣之一。對於端方來說,無論是考察憲政,還是與洋人交好,都不是目的,而只是投機的手段。這時,他盯住的是兩江總督的職位。果然,他考察歸來便如願如償。當上兩江總督後,端方像羅斯伯裡勳爵一樣,又變成了一個帝國主義者——帝國主義意味著好大喜功、一事無成,如約瑟夫·色菲斯(JoephSurface)大談高尚優美的情操一樣,在私生活上卻揮金如土。正是這種空洞的「帝國主義精神」,使得端方不惜重金在南京修建一所特別學校,專門教育那些出生在爪哇和其他荷屬殖民地的中國男孩。同樣是出於這種空洞、虛幻和無良心的帝國主義,端方在他所統轄的人民餓死或幾乎要餓死的時候,竟然設計建造了一個優美的公園,它的獸囿裡有兩頭小獅子——所有這些幾乎花了一百萬兩銀子!事實上,端方自打成為北京花花公子的一員,到如今當上大權在握、關係到數百萬人民生命財產的總督,他始終依然故我,從來忘不了也改不掉了那揮霍錢財的特有技能。早年他破落敗家,今日則將其統治下的各省——湖北,湖南、江蘇、安徽和浙江搞得元氣大喪,瀕臨崩潰的邊緣。上海的中國士大夫文人給他取了一個外號,稱之為「債帥」。他們還把《上海週刊》送給我們上海的榮譽市民福開森博士的戲稱,也用在端方身上,名之曰「應變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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