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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賓主義的中國(2)


  中國的舊式政體,讓我在此指出,儘管有種種缺陷,它仍然在民眾之中維持了一般的道德水準。這一點,從歐洲傳教士及其信徒——包括歐美諸國男人、婦女和孩子——能穿過幅員遼闊的帝國遊歷而不出大的危險這一事實,便能得到證明。至於人們在公共事務中能否正直行事,我們也能從這樣一個事實中得到證實:舊式政體下的中華帝國政府儘管財政極端困乏,仍然能夠定期支付庚子賠款。

  而現在在袁世凱及其共和國統治之下,一切都將不成為可能了。之所以如此,有兩個原因。其一,在歐洲,國家和教會是兩個分離的機構,而在中國則合二為一。在歐洲,教會負責維持人民的道德,國家則主要負責維持秩序。而在中國,國家既要負責維持人民的道德,又要負責維持秩序,二者兼管。

  歐洲的教會得以促進人民道德的權威本源,是上帝;而在中國,國家得以促進人民道德的權威本源,是皇帝。因此,在歐洲,如果你破壞和取消了對上帝存在的信仰,維持民眾的道德即便不是不可能,也將是困難的。同樣,在中國,如果你攻擊皇帝,取消了人民對皇帝的尊崇,你就等於破壞了中國人民的道德賴以存在的整個結構——事實上,你破壞了中國的宗教——它不是超越塵世的神教,而是一種人間宗教,一種以中華帝國大清王朝為天堂,以皇帝為上帝——或曰上帝之代理人的宗教。一旦破壞了這種宗教,你在中國要保持民眾的道德,哪怕是一般水平的道德,也是不可能的。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認為在中國對皇帝的忠誠是一種宗教,可以說,它是儒家國教(Statereligion)的基石,應與歐洲的教會宗教(Churchreligion)區別開來。正如在歐洲,殉道者因為信仰基督——上帝之子而萬死不辭一樣,在中國,殉道者則寧願身受萬死,也不放棄對於君主——天子或天使的忠誠。這一點從中國歷史上可以得到證明。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認為在袁世凱及其共和國的統治之下,民眾連一般的道德水準也不可能維持了。

  然而人們會說,在中國,我們發生過許多次以改朝換代告終的革命,中國人都並沒有因此淪喪道德。但是,在中國,每一次導致了改朝換代的革命,始終都存在兩個條件。其一,革命為人民(people)發動,而不像現在這場革命那樣為群氓發動。孟子說:「得乎邱民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顯而易見,在目前的這場騷亂中,普通國民(邱民)始終沒有參加革命,而且公開反對革命。另一個條件是,那個成功地變作最高統治者的人,必須具備能激發憧憬並贏得全民族尊敬的卓越的道德品質。而袁世凱的所作所為,表明他連一般的道德品質、一般的廉恥和責任感都不具備,甚至連小偷和賭徒也不如。袁世凱奉命出山保衛大清,可他出山後,不是像一個有廉恥心的人那樣去盡職盡責,而先是恭順地屈從於革命黨,然後使出百般狡計,使其統率的士兵墜失忠君之心,並擁兵自立,逼迫皇帝退位,最後成為民國總統。在所有這一切過程當中,一個具有最起碼常識的普通人,也無法將此種行為與廉恥和責任的最基本原則(即名分原則,忠義觀念)調和起來。然而,最令人奇怪的還在於,袁世凱自始至終從沒有進行過拒絕屈從的努力,哪怕是裝模作樣的努力的也沒有過。這樣一種人,怎能博得他統治下的人民的尊崇呢——除非人民喪失了一切廉恥和責任感。

  這,就是我認為在袁世凱及其共和國統治下,中國民眾即便連一般道德水平也保持不了的另一個原因。而失去了民眾的一般道德,又怎能進行統治,遑論所謂「文明」了。

  外國人欣賞袁世凱,認為他是一個挽救了中國目前局勢而沒有導致流血的大政治家。殊不知他不過僅為了一時的需要而規避了必要的少量流血,而將可怕的無政府混亂局面和更大的流血留到了未來。的確,如果我上述所言不差,那麼袁世凱的所作所為將比人民流血還要壞上萬倍——他不僅毀棄了中華民族的廉恥和責任感,而且毀棄了中華民族的政教和文明。大清王朝不僅是中國權威尊崇的象徵和旗幟,而且是中國政教和中國文明目標的象徵與旗幟。這面旗幟交托給了袁世凱,但他卻像一個懦夫和賣國賊一樣,以「挽救這面旗幟的布料」為藉口,不得不將大清拋棄。然而,負責保護這面旗幟的官員的責任並不僅僅在於挽救這面旗幟的布料,不在於那些花費了許多金錢的物質,他的責任在於捍衛那為之戰鬥的目標——那無價的道德利益,而旗幟的布料只不過是其載體罷了。對於像袁世凱這般行事的官員,每個有廉恥感的人都會認為他是一個懦夫和叛徒。

  我的許多外國朋友笑話我,認為我對滿人朝廷愚忠,但我的忠誠不僅是對我世代受恩于她的王朝的忠誠,在這種情況下也是對中國政教的忠誠,對中國文明目標的忠誠。辜鴻銘先生在他的《中國的牛津運動》中試圖告訴人們的,就是我們為了這一目標——中國文明、中國政教、那種名譽和責任宗教的目標,來反對現代歐洲文明,反對那種利欲宗教。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中國人正在做孤注一擲的奮鬥。這個故事的寓意,現在能見到的真理,包含在這樣一句話中:「你不能既侍奉上帝,又供奉財神。」張之洞大人告訴我們並教導文人學士們說:我們能夠而且應該調和。現在這種局面,就是我們調和的結果。辜鴻銘先生在此書中寫道:「紐曼博士和張之洞大人所採用的調和辦法,在道德上和宗教上導致了耶穌會教義的產生,在政治上則導致了那個被稱為「馬基雅維利主義」的東西;——「在中國,張之洞向儒生和統治階層所傳授的這種馬基雅維利主義,當被那些品德不如他高尚、心地不如他純潔的人所採納,諸如被袁世凱這種天生的卑鄙無恥之徒所採納的時候,它對中國所產生的危害,甚至比李鴻章的庸俗和腐敗所產生的危害還要大。」

  正是張之洞大人所傳授的這種耶穌會教義的作用,使得整個中國的儒生們在革命者和袁世凱面前,其忠誠與抵抗能力瞬間土崩瓦解,令人費解。

  事實上,正是這種耶穌會教義,使得中國的儒生們在袁世凱屈從於群氓、逼迫皇帝宣佈退位並成為民國總統後,當袁世凱欺騙他們說他仍然忠於皇上時,儒生們竟然信以為真。最後,也正是這種耶穌會教義的陰險狡詐精神——即那種只要目的正當,可以不擇手段的精神——甚至使得那些有教養的外國人,對這樣一個明顯的事實,即袁世凱的所做所為連盜賊也不如的事實視而不見。

  愛默生在《英國人的性格》一書中談到英國人實事求是,憎惡兩面討好、見風使舵、見機行事的機會主義者時說到,「牛津那些激進的暴民追隨在托利黨人埃爾登(E1don)勳爵之後,大聲叫喊著:『老埃爾登在,為他喝彩:他從不叛賣!」』接著,他又提到英國人給予路易·拿破崙的榮譽並對此加以注解,說道:「我相信,當倫敦的貴族和平民在這個成功的小偷面前,像一個那不勒斯下等人那樣卑躬曲膝的時候,我有幸結識的英國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會以此為然。然而,儘管這種行為令人作嘔,作為國家,怎樣才能採取一系列必要而有效的措施來加以抵制呢?政府總是太晚才知道,任用不誠實的代理人,對於國家就如同對於個人一樣有害。」

  如果像我所說,中國革命以袁世凱當上民國總統而告終是一場巨大的災難,那麼,我以為,若是外國列強找不到抵制袁世凱及其民國的辦法,邁出承認它的令人作嘔的一步,那將是一場更大的災難,它不僅危害中國,而且危及全世界。有一個故事,講一個西班牙貴族,當他受命接納一個身居高位的臭名昭著的賣國賊時,說道:「我完全服從命令,然後便焚毀自己的家園。」如果外國列強承認袁世凱,那麼,中國人就將同那個西班牙人一樣,暫時接納他,但隨後必定焚毀自己的家園,在焚毀自己家園的同時,也會將大火引向全世界。

  最後,讓我再一次強調中國共和主義意味著無神論的事實。當羅伯斯庇爾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公開宣佈無神論,並制定理性女神(GoddessofReason)的法令時,所有的歐洲人都渴望見到自由、平等和博愛的黃金時代的到來。然而,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裡,隨之而來的不是黃金時代,而是動搖整個歐洲王權的「恐怖統治」。現在在中國,袁世凱的喉舌不僅無恥地宣稱共和政體是最好的統治形式,而且實際上宣稱共和國對於中國人民來說,就等於是無神論的代詞。所有歐美人都希望看到一個改良、進步和繁榮的新中國,但在我看來,袁世凱及其共和國在中國存在的直接後果,甚至於比法國的「恐怖統治」還要可怕——它必將迫使歐美諸國非常嚴肅地反省他們對待中國及其文明的方式。

  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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