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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尾聲

  過了八年。又到了春天……不過,讓我先說幾句話,談談米哈列維奇、潘申、拉夫烈茨卡婭夫人的命運,——然後就與他們告別吧。米哈列維奇經過長期漂泊之後,終於碰到一個真正的工作:他獲得了一所公立學校的首席學監的位置。他對自己的命運十分滿意,他的學生們都「崇拜」他,不過也會在背後滑稽地模仿他的動作。潘申官運亨通,步步高升,已經在謀取主任的職位了;他走路時已經有點兒拱腰駝背:大概是賞賜給他戴在脖子上的弗拉基米爾十字勳章①墜得他身子朝前彎了。在他身上,與藝術家的氣質相比,官僚的氣質已經占了絕對優勢;他那仍然顯得年輕的臉已經發黃,頭髮開始疏稀了,他也已經不唱歌,也不畫畫了,不過暗地裡在從事文學寫作:他寫了一部小喜劇,一部像「諺語」之類的東西,因為現在所有寫作的人都一定要「描寫」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所以他也在這部小喜劇裡描寫了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而且私下裡把它念給兩三個賞識他的女士聽。然而他還沒結婚,儘管在這方面他遇到過許多很好的機會:這全都要歸咎於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至於說到她,那麼她仍然經常住在巴黎:費奧多爾·伊萬內奇給了她一張期票,把她打發走了,以免她又會第二次突然到來。她見老了,也長胖了,不過仍然討人喜歡,風度優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在小仲馬先生的戲劇作品裡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她對去劇院非常熱心,那裡的舞臺上經常有害肺病的、多情善感的茶花女們在演出,她覺得,作一個像多什夫人②那樣的人,是人類幸福的最高境界:有一次她宣稱,對於自己的女兒,她不希望她會有比這更好的命運。但命運會讓mademoiselleAda③擺脫類似的幸福,對此是應該抱有希望的:阿達已經從一個面色紅潤、體態豐滿的孩子變成了一個肺部不健康、面色蒼白的小姑娘;她的神經已經是病態的了。為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傾倒的人已經減少了,但是並未絕跡;大概,她會把其中的某幾位一直保留到自己生命結束的時候。最近一段時間,他們當中對她最熱心的是一個姓紮庫達洛—斯庫貝爾尼科夫的人,他是個退役的近衛軍士官,約摸三十八歲,身體異常健壯。拉夫烈茨卡婭夫人沙龍裡的法國客人們管他叫「legrostaureaudel』Ukraine」④;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從不邀請他參加自己時髦的晚會,可是他完全博得了她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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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一世紀至十五世紀,基輔、波洛茨克、謝爾普霍夫等幾個公國的大公名字都叫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爾十字勳章就是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
  ②多什夫人(一八二一—一九〇〇),法國女演員,茶花女的扮演者。
  ③法語,意思是:「阿達小姐」。
  ④法語,意思是:「一頭從烏克蘭來的膘肥體壯的犍牛」。

  那麼……八年過去了。從空中又飄來了春意,把春之幸福的光輝灑滿人間;春天又向大地、向人們微笑了;在春之神的愛撫下,一切又開始含芳吐蕊,開始鍾情,歌唱。在這八年時間裡,O市很少變化;可是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的房子卻好像青春煥發了:不久前粉刷過的牆壁閃著白光,給人以一種親切的感覺,敞開的窗戶上,玻璃在夕照中披上了玫瑰色的晚霞,光彩四射;年輕人響亮、輕鬆的歡聲笑語從這些窗戶裡不斷傳送到街上;整幢房屋似乎生活沸騰,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房屋的女主人本人早已進入墳墓:莉莎出家去作修女兩年之後,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就去世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也沒比自己的侄女多活多久;她們倆並排在城市的一處墓地裡安息了。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也已不在人世;這些年裡,這位忠誠的老太婆每星期都到自己女友的遺骸前去祈禱……輪到她的時候到了,她的遺骨也已經在潮濕的泥土裡長眠。然而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的房子並沒有落到別人手裡,沒有脫離她的家族,巢還沒有毀掉:蓮諾奇卡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美貌出眾的少女;她的未婚夫是一個淡黃色頭髮的驃騎兵軍官;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的兒子剛在彼得堡結了婚,和自己年輕的妻子回O市來共度春光;他的妻妹——一個十六歲的貴族女子中學的學生,雙頰紅潤,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舒羅奇卡也長大了,而且比從前好看了;——就是這樣一群青年人使卡利京家的四壁響徹了歡聲笑語。房屋裡一切都變了樣,一切都與新主人們協調一致。沒留鬍子的家僕,愛開玩笑、愛逗樂的小夥子們取代了從前那些循規蹈距的老僕人;長肥了的小狗羅斯卡曾經傲然踱步的地方,如今已經是兩條獵狗在激烈地追逐玩耍,在沙發上跳來跳去;馬廄裡養了些身軀細長、筋肉強壯的小走馬,剽悍的轅馬,鬃毛編結起來、拉車很賣力氣的拉梢馬,用來乘騎的頓河良種馬;早、中、晚三餐的時間全都打亂了,混淆起來了;照鄰居們的說法,就是,現在實行的這一套「從來也沒見過」。

  在我所說的那天晚上,卡利京家的年輕人(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是蓮諾奇卡的未婚夫,他也只有二十四歲)正在玩一種相當簡單的遊戲,不過,從他們友好的哈哈大笑聲中可以聽出,對於他們來說,這遊戲是很有趣的:他們在各個房間裡跑來跑去,互相追逐;那兩條狗也在奔跑,吠叫,掛在各個窗前籠子裡的幾隻金絲雀也爭先恐後,競展歌喉,用它們嘹亮、狂熱的啁啾聲來增強滿屋子裡的喧鬧聲。就在這震耳欲聾、吵吵鬧鬧、玩得最起勁的時候,一輛濺滿泥汙的四輪馬車駛抵大門口前,一個約摸四十五歲、穿一身旅行服裝的人從馬車上下來,十分驚訝地站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用關切的目光把這幢房子打量了一番,然後從便門走進院子,慢慢地走上臺階。前廳裡沒有任何人迎接他;可是大廳的門很快敞開了——從裡面跑出了滿臉通紅的舒羅奇卡,轉瞬間,緊跟著她,又高聲叫喊著跑出一群年輕人來。他們看到一個陌生人,都突然站住,不作聲了;不過那些注視著他的亮晶晶的眼睛,目光仍然是親切的,那些精力充沛的臉上,笑容也沒有收斂。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的兒子走到客人面前,彬彬有禮地問他有什麼事。

  「我是拉夫烈茨基,」客人說。

  回答他的是一陣友好的歡呼聲——這倒不是因為這些年輕人對這位來自遠方、幾乎已被忘卻的親戚的到來感到非常高興,而只不過是因為,一有合適的機會,他們隨時都會高聲叫喊,喜不自勝。拉夫烈茨基立刻被他們包圍起來:蓮諾奇卡作為一個早就認識他的熟人,首先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讓他相信,只要再稍過一會兒,她准會認出他來,接著把其餘的人一一介紹給他,對每一個人都是叫他的小名,就連自己的未婚夫也不例外。這一群人穿過餐廳,走進了客廳。這兩間屋裡的牆紙已經換了樣,不過舊家具都保存了下來;拉夫烈茨基認出了那架鋼琴;就連窗旁的繡花架也是當年的舊物,還擺在原來的位置上——而且架子上那幅尚未完成的刺繡,也幾乎和八年前一樣。請他坐在一把舒適的安樂椅上;大家都彬彬有禮地在他周圍坐下。詢問,歎息,敘述,爭先恐後,接連不斷。

  「我們有很久沒見到您了,」蓮諾奇卡天真地說,「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也好久沒見了。」

  「那還用說!」她哥哥急忙接住話茬說,「我把你帶到彼得堡去了,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卻一直住在鄉下。」

  「是啊,從那時候起,媽媽也去世了。」

  「還有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舒羅奇卡說。

  「還有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蓮諾奇卡說,「還有麥歇列姆……」

  「怎麼?列姆也死了嗎?」拉夫烈茨基問。

  「是的,」年輕的卡利京回答,「他從這兒到敖德薩去了;

  據說,有人把他騙到了那裡;他就是在那裡去世的。」

  「您是不是知道,他去世後留下音樂作品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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