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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不知道;未必有吧。」

  大家都不說話了,互相對視了一下。愁雲突然籠罩了所有年輕人的臉。

  「水手倒還活著呢,」蓮諾奇卡突然說。

  「格傑昂諾夫斯基也還活著,」她哥哥補上一句。

  一提起格傑昂諾夫斯基的名字,一下子爆發出一陣不約而同的哄笑。

  「是啊,他活著,而且照樣在說謊,」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的兒子接著說,「請您想像一下看,就是這個淘氣鬼(他指指自己的小姨子,那個貴族女子中學的學生)昨天往他的鼻煙壺裡撒了些辣椒粉。」

  「他打噴嚏打得多厲害啊!」蓮諾奇卡激動地高聲

  說,——抑制不住的笑聲又響了起來。

  「不久前我們得到了莉莎的一些消息,」年輕的卡利京說,——大家又都靜了下來,「她還好,現在她的健康狀況已經在漸漸好轉了。」

  「她一直還是在那座修道院裡嗎?」拉夫烈茨基勉強控制著自己問。

  「還是在那裡。」

  「她給你們寫信嗎?」

  「不,從來也沒有;消息是通過別人帶來的。」

  又是一陣突然的沉默,聽不到一點兒聲音;「一個溫和的天使飛走了,」大家都在想。

  「您不想到花園去走走嗎?」卡利京對拉夫烈茨基說,「現在花園裡很好,雖說我們讓它有點兒荒蕪了。」

  拉夫烈茨基來到花園裡,首先闖入他眼簾的是那條長凳子,——在這條長凳子上,他曾和莉莎一同度過了絕無僅有的短暫時光;長凳子已經發黑,也彎曲了;可是他認出了它,於是他心中充滿了這樣一種感情,無論是就甜蜜,還是就痛苦來講,沒有任何別的感情能和它同日而語,——這是懷念逝去的青春的沉痛哀思,是對他曾經有過的幸福的追憶。他和這些青年人在林蔭道上走了一會兒:最近這八年裡,椴樹都老了些,長得更高大,樹蔭也更濃了;而灌木叢都已長高,懸鉤子長得十分茂盛,榛樹叢卻是一派荒蕪景象,到處都飄散著林中枯枝、樹林、草叢和丁香的清新氣味。

  「瞧,這兒正是玩搶四角的好地方,」蓮諾奇卡走進一塊綠草如茵、四周有椴樹環繞著的不大的空地,突然高聲喊道,「我們剛好五個人。」

  「你把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忘掉了嗎?」她哥哥說,「還是沒把你自己算上呢?」

  蓮諾奇卡微微臉紅了。

  「可難道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在他這個年紀,還能……」她的話沒有說完。

  「請你們去玩吧,」拉夫烈茨基趕緊接住話茬說,「不要理會我。如果我知道,我不會讓你們感到拘束的話,我自己也會覺得更愉快些。你們也用不著管我;像我這樣的老頭子,有我們自己的事情,這種事你們還沒體驗過,也是任何娛樂都不能代替的,這就是回憶。」

  那些年輕人帶著親切而又稍有點兒嘲笑的恭敬神情聽完了拉夫烈茨基的話,——就像老師給他們上課一樣,——突然離開他四散跑開,跑進了那塊林間草地;四個人各自站在一棵樹旁,一個站在中央——開始玩起來了。

  拉夫烈茨基卻回到屋裡,進了餐廳,走到鋼琴前,按了按一個琴鍵:響起了微弱、然而純正的琴聲,這琴聲在他心中暗暗顫動起來:很久以前,在那個幸福的夜晚,列姆,已故的列姆曾為他彈過一個熱情洋溢的旋律,使他聽得如醉如癡,興奮不已,那旋律就是從這個音符開始的。隨後,拉夫烈茨基又走進客廳,很長時間沒有從那裡出來;在這間他曾如此經常見到莉莎的屋裡,她的容顏更加清晰地浮現在他的面前;他好像覺得,在他周圍,處處都有她在這裡的蹤跡;然而懷念她的愁思令人感到壓抑,而不是輕鬆:在他的愁思中沒有死亡帶來的那種平靜。莉莎還在某處,在某個偏僻、遙遠的地方;他思念的她,是一個朝氣蓬勃的人,而在那個已經穿上修女服裝、周圍香煙繚繞、蒼白模糊的身影中,他已經認不出他曾經愛過的那個姑娘了。如果拉夫烈茨基能夠像他在想像中看到莉莎那樣,看一看自己,那麼他就連自己也認不出來了。在這八年裡,終於發生了他一生中的重大轉折,這樣的轉折是許多人都沒體驗過的,然而沒有這樣的轉折,就不可能始終如一、終生都是一個正派的人;他當真已經不再考慮個人的幸福,不再把追求個人利益作為自己的目的。他已經變得冷靜了,而且——為什麼要隱瞞真相呢?——不僅是面部和身體已經衰老,就連心靈也已經衰老了;像有些人說的那樣,直到老年也讓心靈保持青春的活力,不但困難,而且幾乎是可笑的;一個人如果不失去對善的信心,不失去堅強的意志,不失去對實際工作的興致,他就已經可以感到滿意了。拉夫烈茨基有權利感到滿意,他的確已經成為一個好主人,的確學會了耕地,而且他勞動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他盡可能讓自己農民的日常生活得到保障,讓他們已經得到的東西能夠鞏固下來。

  拉夫烈茨基從屋裡出來,走進花園,坐到他熟悉的那條長凳子上——在這極為珍貴的地方,面對著那幢房屋,而在那裡,在那幢房屋前,他曾最後一次徒然地把自己的雙手伸向珍藏在自己內心深處、歡樂的金色美酒在其中沸騰、閃爍的大杯,——他,一個形單影隻、孤零零行蹤無定的人,就在耳畔傳來的、已經接替了他的青年一代的陣陣歡呼聲中,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他心中感到淒涼,然而並不是痛苦,也不是惋惜:他沒有什麼可以感到遺憾,也沒有什麼可以感到羞愧的。「你們玩吧,盡情歡樂吧,成長吧,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他想,而在他的思想中並沒有悲傷,「你們的生活前途無量,而且你們的生活一定會容易些:你們不必像我們這樣不得不在黑暗中尋找自己的道路,鬥爭,跌倒了,再站起來;我們忙忙碌碌,所操心的是怎樣保全自己——而我們當中有多少人沒能安然無恙地保全下來啊!——你們卻需要工作,幹一番事業,我們這些老頭子會為你們祝福。而我,在今天以後,經過這些感受,只能向你們致以最後的問候——而在展望人生旅途的終點,期待著去見上帝的時候,雖說感到黯然神傷,然而心中並沒有嫉妒,也沒有任何陰暗的感情,只能說一聲:『你好,孤獨的晚年!熄滅了吧,無益的一生!』」

  拉夫烈茨基輕輕地站起來,悄悄地走了;誰也沒注意到他,誰也沒有挽留他;花園裡,高大的椴樹構成一道密不通風的綠色圍牆,從這綠色圍牆後面傳來一陣陣愉快的歡呼聲,喊聲比以前更響了。他坐上四輪馬車,吩咐車夫驅車回家,而且不要趕著馬拼命快跑。

  「就結束了嗎?」感到並不滿足的讀者或許會問,「後來拉夫烈茨基怎麼樣了?莉莎怎麼樣了?」可是,對於雖然還活著、然而已經退出塵世上生活舞臺的人,又能說些什麼呢?為什麼還要再去談論他們?據說,拉夫烈茨基曾經去過莉莎隱居的那座遙遠的修道院,——而且看到了她。她從一個唱詩班席位去另一個唱詩班席位的時候,曾經從他身邊走過,邁著修女的那種均勻、急促而又恭順的步伐走了過去,——而且沒有朝他望一眼;只是朝著他那一邊的那只眼睛,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只是把自己瘦削的臉往下俯得更低了些——而且她那攥著的雙手上、纏繞著念珠的手指也互相併攏,攥得更緊了。他們倆想過些什麼,有什麼感覺呢?誰知道?誰能說得出呢?人生中有這麼一些短暫的瞬間,有這麼一些感情……對這些,只能點到為止,——就不要刨根問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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