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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唉,請別說我吧!一個年輕、經驗不足、受的教育又很不像樣的孩子,會把什麼當作愛情,這您是不會完全理解的!……而且,幹嗎要說自己的壞話呢?我剛才對您說,我沒有幸福過。……不!我曾經是幸福的!」

  「我覺得,費奧多爾·伊萬內奇,」莉莎壓低了聲音說(每當她不同意和她談話的人的意見時,她總是壓低聲音;同時她感到非常激動),「人世上的幸福並不取決於我們……」

  「取決於我們,取決於我們,請您相信(他抓住了她的兩隻手;莉莎臉色發白了,幾乎是驚恐地,然而十分注意地看著他),只要我們自己不毀掉自己的生活。對於某些人來說,戀愛的婚姻可能是不幸的;可是對您來說,決不會如此,因為您有嫺靜的性格,您有一顆純潔的心!我懇求您,不要為了義務感、自我犧牲、或者什麼類似的感情,在沒有愛情的情況下出嫁……這同樣是沒有信仰,同樣是出於某種考慮——而且還是最壞的考慮。請相信我——我有權利這樣說:我為這權利付出過很高的代價。而且如果您的上帝……」

  就在這一瞬間,拉夫烈茨基發覺,蓮諾奇卡和舒羅奇卡正站在莉莎身邊,默默不語,帶著驚訝的神情注視著他。他放開了莉莎的手,匆匆地說:「請原諒我,」說罷就往屋裡走去。

  「我只請求您一件事,」他又回到莉莎這裡,低聲說,「不要立刻就作決定,請等一等,請考慮一下我對您說的話。即使您不相信我,即使您決定根據理智來結婚,——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您也不要嫁給潘申先生:他不可能作您的丈夫……

  真的,您能答應我不匆忙作出決定嗎?」

  莉莎想要回答拉夫烈茨基——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是因為她已經拿定主意,要「匆忙作出決定」;而是因為她的心跳得太厲害,而且有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使她喘不過氣來。

  30

  拉夫烈茨基從卡利京家出去的時候遇了潘申:他們冷淡地互相點了點頭。拉夫烈茨基回到自己的住處,鎖上了門。他體驗到一種大概任何時候也沒體驗過的感覺。不就是不久以前,他還處於一種「寧靜的麻木狀態」嗎?不就是不久以前,他還感覺到自己,像他所說的,仿佛沉到河底了嗎?是什麼改變了他的狀況?是什麼把他沖出來,沖到上面來了呢?一個最為常見、不可避免、雖說也總是出乎意外的偶然事件:死亡嗎?是的;不過與其說他考慮的是妻子的死,是自己的自由,倒不如說是在考慮莉莎會對潘申作出什麼樣的回答?他感覺到,在最近三天裡他已開始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她了;他回想起,他回家去,在夜深人靜中想著她的時候,曾怎樣自言自語:「如果!……」他針對過去,針對不可能的事情所說的這個「如果」已經變成了現實,雖說並不是像他原來所打算的那樣,——不過單有他的自由,這還不夠。「她聽母親的話,」他想,「她會嫁給潘申;不過即使她拒絕了他,——對我來說,還不是反正一樣嗎?」從鏡子前走過的時候,他朝鏡子裡的自己匆匆瞥了一眼,聳了聳肩。

  在這些左思右想中,一天飛快地過去;晚上到了。拉夫烈茨基動身去卡利京家。他匆匆忙忙地走著,可是快到他們家的時候,卻放慢了腳步。臺階前停著潘申的輕便馬車。「唉,」拉夫烈茨基心想,「我可不要作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於是走進房屋裡去。進到屋裡,他沒遇到任何人,客廳裡也靜悄悄的;他推開門,看到了正在和潘申玩「辟開」①的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潘申默默地向他點了點頭。這家的女主人卻提高聲音說:「哦,這可真沒想到!」而且微微皺起眉頭。拉夫烈茨基坐到她身旁,開始看她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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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辟開——紙牌的一種玩法。

  「難道您會玩辟開?」她暗暗懷著某種懊惱的心情問他,並立刻宣稱,她扣牌。

  潘申數到了九十點,開始彬彬有禮、心平氣和地收拾起給吃掉的牌,臉上的表情嚴肅而又尊嚴。善於交際的人就該像這樣玩牌;大概,為了博得任何一個有勢力的大官的好感,希望人家對他作出穩重可靠而且成熟的有利評價,他在彼得堡也是像這樣和人家玩牌吧。「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紅桃,一百零三,」他的聲音有節奏地叫著,拉夫烈茨基不能理解,他的聲音聽起來給人以一種什麼感覺:是責備別人呢,還是沾沾自喜?

  「可以見到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嗎?」他看到潘申帶著一副更加尊嚴的神情動手洗牌,於是問。在潘申身上已經連藝術家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我想,可以。她在自己屋裡,在樓上,」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回答,「您去問問看吧。」

  拉夫烈茨基上樓去了。他正碰上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在打牌:她在和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玩「捉傻瓜」①。小狗羅斯卡沖著他叫了起來;不過兩位老太太和藹可親地接待了他,尤其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看來她心情很好。

  「啊!費佳!歡迎!」她說,「你坐,我的爺。我們這就要打完了。想吃果醬嗎?舒羅奇卡,把那罐麝香草莓醬拿給他。不想吃?好,那就這麼坐著吧;不過抽煙嘛——你可別抽:你們的那種煙,我可受不了,再說,『水手』②聞到煙味就要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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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種紙牌遊戲。

  ②貓的名字,前面已經說過。

  拉夫烈茨基趕快聲明,他根本不想抽煙。

  「你到下邊去了嗎?」老太婆接著說,「在那兒看到誰了?潘申還一直待在那兒?看到莉莎了嗎?沒有?她想上這兒來……瞧,那不就是她嗎;剛說到她,她就來了。」

  莉莎走進屋來,看到拉夫烈茨基,臉紅了。

  「我來您這兒只待一會兒,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她開始說……

  「幹嗎只待一會兒?」老太婆反問,「你們這些年輕姑娘怎麼都是這樣,怎麼都坐不住啊?你看,我這兒有客人:你跟他聊聊,招待招待他嘛。」

  莉莎坐到一把椅子的邊上,抬起眼來望瞭望拉夫烈茨基,——她感覺到,不能不讓他知道,她和潘申的會見是怎樣結束的。不過這該怎麼說呢?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覺得尷尬。她認識他才有多久,認識這個很少去教堂、對妻子的死漠然無動於衷的人,才有多久,——可是,瞧,現在她已經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他了……不錯,他關心她;她自己相信他,感到心裡喜歡他;可她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就好像有個陌生男人闖進了她那少女的、純潔的閨房。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來幫忙了。

  「不是嗎,要是你不招待他,」她說,「那麼誰來招待他這個怪可憐的人呢?對他來說,我太老了,對我來說,他太聰明了,對於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呢,他又太老了:她總是只要年輕人。」

  「我怎麼招待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呢?」莉莎遲疑地說。

  「如果他樂意的話,最好我還是用鋼琴給他彈個什麼曲子吧,」

  她猶豫不決地加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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