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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車夫趕著馬車拐彎來到大門前,讓馬停了下來;拉夫烈茨基的僕人在車夫座上欠起身來,好像想要跳下去的樣子,喊了一聲:「喂!」聽到了嘶啞、沉悶的狗吠聲,可是就連狗也不見出來;僕人又準備往下跳,又喊了一聲:「喂!」又聽到了衰弱無力的狗吠聲,稍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土布束腰長袍、頭髮雪白的人不知從哪裡跑到院子裡來;他用手遮著陽光,朝四輪馬車望瞭望,突然雙手拍了拍大腿,先是有點兒不知所措,在原地忙亂,隨後趕緊跑過去打開大門。四輪馬車駛進院子,車輪輾過蕁麻發出籟籟的響聲,停在臺階前面。那個滿頭白髮的人看來動作還很敏捷,已經彎著腿,寬寬地把兩腿叉開,站在最下邊的一級臺階上,解開前面的車篷,把皮車篷往上猛一拉,扶著老爺從車上下來,並且吻了吻他的手。

  「你好,你好,老兄,」拉夫烈茨基說,「你,好像是叫安東吧?你還健在啊?」

  老人默默地躬身行了個禮,然後跑去拿鑰匙。他跑去拿鑰匙的這個工夫,車夫歪著身子一動不動地坐著,不時望望鎖著的房門;拉夫烈茨基的僕人一跳下馬車,就把一隻手搭在車夫座上,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裡。老人拿來了鑰匙,毫無必要地像蛇一樣彎著身子,高高抬起胳膊肘,開開房門,退到一旁,又躬身深深行了個禮。

  「瞧,我到家了,瞧,我回來了,」拉夫烈茨基想,一邊走進很小的穿堂,與此同時,百葉窗砰砰嘭嘭、吱嘎吱嘎地響著,一扇接一扇地打開了,白天的亮光照進了無人居住的內室。

  19

  拉夫烈茨基來到的這座不大的住宅,也就是兩年前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去世的地方;這座住宅是上個世紀用很結實的松木建造的;從表面上看,它好像已經破舊,可是還能繼續保持五十年,或者更久。拉夫烈茨基到所有房間裡走了走,看了看,吩咐把各處的窗戶全都打開,這一來可大大驚動了那些一動不動停在門楣下、背上積有白色灰塵、已經衰老、動作很不靈活的蒼蠅:自從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死後,誰也沒開過這些窗戶。屋裡的一切都原樣未動:客廳裡擺著幾張已經磨破和壓壞了的細腿白色小沙發,上面蒙著發光的灰色花緞,讓人清清楚楚想起葉卡捷琳娜時代①;客廳裡還擺著一把女主人喜愛的安樂椅,椅背高而且直,就是在她老年的時候,她也沒在這把安樂椅上坐過。正面牆壁上掛著一幅費奧多爾的曾祖父安德烈·拉夫烈茨基的古老畫像;從已經發黑、有些地方已經皴裂的底色上,勉強才能看出他那張陰鬱而且極容易動怒的臉;一雙兇惡的小眼睛從朝下耷拉著、好似浮腫的眼皮底下悶悶不樂地朝前張望著;看上去顯得沉重、佈滿皺紋的前額上面,像刷子樣聳立著一頭沒有撲過粉的黑髮。畫像的一角,掛著一個落滿灰塵的、用蠟菊編成的花圈。

  「是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親自編的」,安東稟告說。臥室裡放著一張很窄的床,床上掛著用從前那些年代非常結實的花條布做的帳子;床上,一些已經褪色的枕頭堆得老高,還放著一床絎過的薄被,床頭掛著一幅引導聖母進入神殿的聖像,那個老處女孤零零獨自一人,被大家遺忘,臨終前就是把自己已經變冷的嘴唇最後一次緊緊貼在這幅聖像上。窗前擺著鑲有銅片的嵌木梳粧檯,上面的小鏡子已經歪了,鏡框上的鍍金也已經發黑。臥室隔壁是一間供聖像的小房間,四壁空無一物,一邊牆角落裡有一個笨重的神龕;地板上鋪著一塊已經磨損、滴上一滴滴蠟燭油的小地毯;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就是在這塊小地毯上跪拜祈禱的。安東領著拉夫烈茨基的僕人一道去開馬廄和車棚了;一個幾乎和他同樣年紀的老太婆出來代替他侍候主人,老太婆把頭巾包得齊著眉毛,頭不停地搖晃著,眼睛也呆板無神,卻顯示出忠誠、惟命是從、侍候主人的老習慣,而同時——又流露出某種尊敬的同情。她走到拉夫烈茨基跟前,吻了吻他的手,站在門邊,聽候吩咐。他根本想不起她叫什麼名字,甚至記不得,是不是曾經在什麼時候看到過她;原來她叫阿普拉克謝婭;大約四十年以前,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把她從主人家裡趕了出來,派她去飼養家禽;不過她很少說話,好像已經老糊塗了,可是看上去是一副奴婢相。除了這兩個老人,外加三個穿著長襯衫、肚子老大的孩子——安東的曾孫,主人家裡還住著一個免除賦役的獨臂農民;他說話含糊不清,就像黑琴雞叫喚似的,什麼事情也不能做;比他稍有用一些的是一條汪汪吠叫著歡迎拉夫烈茨基歸來的老狗:遵照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吩咐,買來一條又粗又重的鐵鍊,把它鎖了起來,它已經給鎖了十來年,勉勉強強才能挪動一下,勉勉強強才能拖動那條沉重的鎖鏈。拉夫烈茨基仔細看過了屋裡的情況,然後走進花園,對花園他感到滿意。花園裡長滿高高的野草、牛蒡、醋栗和懸鉤子;不過園內有很多樹蔭,很多老椴樹,椴樹樹幹粗大,枝椏奇形怪狀,讓人感到驚訝;這些樹種得太密,而且很久沒有修剪過了,最後一次修剪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大概是一百年以前吧。花園盡頭有一個清澈的小池塘,四周長滿稍有點兒發紅的、高高的蘆葦。人類生活的跡象消失得太快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的莊園雖然尚未完全荒蕪,可是仿佛已進入靜靜的夢鄉,只要是未被人類驚動、煩擾的地方,地面上的一切都是像這裡一樣,寂靜無聲,昏昏欲睡。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也在村裡走了走;農婦們一隻手托著腮幫,從自己農舍門口望著他;農人們從老遠就向他躬身行禮,孩子們都跑到一邊去,狗在吠叫,可是叫得並不起勁。最後,他想吃飯了;可是他等著的僕人和廚師預計要到傍晚才會到來;

  從拉夫裡基運來的行李和食品還沒到,——只好去找安東了。安東立刻忙著張羅起來:他抓了一隻老母雞,殺掉,拔了毛;阿普克拉謝婭把雞放進鍋裡以前,先像洗衣服那樣,把它又是擦,又是洗,折騰了好久;雞終於煮好了,安東擺好飯桌,鋪上桌布,收拾停當,在餐具前放了一個已經發黑的三腳鍍金鹽瓶,一個塞著圓玻璃塞、帶棱的細頸玻璃酒瓶;然後用唱歌似的聲音向拉夫烈茨基稟報說:飯菜已經準備好了,——於是右手握拳,用餐巾把它裹起來,站到主人椅子後面,從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像柏樹那樣濃烈、古老的氣味。拉夫烈茨基嘗了嘗湯的味道,然後吃雞;雞皮上蒙著一層相當大的小疙瘩,每條雞腿上都有一條粗筋,雞肉有一股木頭味和堿水味。吃過了飯,拉夫烈茨基說,他倒想喝杯茶,如果……「我這就送來」,老人打斷了他,——而且兌現了自己的諾言。找出一小撮包在一小塊紅紙裡的茶葉;找出一個雖然不大、但是火力很旺、響聲很大的茶炊,還找出了很小幾塊表面好像已經融化過的砂糖。拉夫烈茨基用一個大茶碗喝了茶!還在童年他就記得這個茶碗:上面畫著些紙牌,從前用它來喝茶的只有客人們,——現在他也像客人一樣用它來喝茶了。傍晚,僕人們到了;拉夫烈茨基不想睡在姑母的床上;他吩咐給他在餐廳裡鋪一張床。他熄掉蠟燭,久久環視自己周圍,沉浸在不愉快的思緒之中;他體驗到每一個第一次在很久無人居住的地方過夜的人都會有的感覺;他好像覺得,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的黑暗對新來的人還不習慣,屋裡的牆壁也感到困惑不解。最後他歎了口氣,拉過被子蓋在身上,睡著了。安東睡得最遲;好長時間他一直在和阿普拉克謝婭低聲耳語,輕輕地歎息,還畫了兩次十字;他們倆都沒料到,老爺竟會住到他們瓦西利耶夫村來,既然他在附近就有一片那麼好的領地和管理得很好的莊園;他們也沒猜想到,那個莊園讓拉夫烈茨基十分反感;它會在他心中喚起非常不愉快的回憶。小聲交談夠了以後,安東拿了一根棍子,敲了敲掛在糧倉前、好久沒有敲響過的打更板,立刻就蜷曲著身子倒在院子裡睡著了,白髮蒼蒼的頭上什麼也沒有蓋。五月的夜靜悄悄的,暖和,舒適,——老人睡得十分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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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葉卡捷琳娜一世是一七二五—一七二七年的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是一七六二—一七九六年的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時代指她們在位的那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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