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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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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您告訴我,」拉夫烈茨基又開始說,「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剛才跟我談起這個……他叫什麼來著?……對了,潘申。這位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真是個長舌婦,上帝饒恕我!」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埋怨說,「想必是秘密地告訴你,說是,瞧,她碰到了一個多好的向她女兒求婚的人。跟她那位牧師的兒子嘀咕去也就是了;可是,不,看來,光跟他嘀咕還嫌不夠。要知道,還連個影兒都沒有呢,這可真是謝天謝地!可她已經在瞎扯了。」 「為什麼謝天謝地?」拉夫烈茨基問。 「因為我不喜歡這個漂亮小夥子;而且這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呢?」 「您不喜歡他?」 「是啊,並不是人人都會讓他給迷住。這不是,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愛上了他,對他來說,這也就夠了。」 可憐的寡婦整個兒都慌亂起來了。 「您這是什麼話,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您不怕上帝嗎!」她提高聲音說,轉瞬間滿臉緋紅,連脖子都紅了。 「不是嗎,這個騙子,他知道,」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斷了她,「他知道用什麼來迷住她:送給了她一個鼻煙壺。費佳,你請她拿鼻煙給你聞聞;你會看到,鼻煙壺多麼可愛:蓋子上還畫著個騎馬的驃騎兵呢。你呀,我的大姐,你最好還是別分辯了。」 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只是揮揮手,不理她了。 「嗯,那莉莎呢,」拉夫烈茨基問,「對他有好感嗎?」 「好像她喜歡他,不過,天知道她!別人的心,你要知道,就像不透光的樹林,女孩子的心就更不用說了。喏,就拿舒羅奇卡的心來說——你倒試試看去摸透它吧!從你來了以後,她幹嗎就躲起來,可是又不出去呢?」 舒羅奇卡強忍住笑,可還是噗嗤一聲笑出來了,於是跑了出去,拉夫烈茨基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是啊,」他一字一頓地低聲說,「少女的心是猜不透的。」 他開始告辭。 「怎麼?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到你嗎?」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問。 「看情況吧,表姑:離這兒不遠,不是嗎。」 「是啊,你是去瓦西利耶夫村,是嗎。你不願住在拉夫裡基——嗯,這是你的事;只不過你要到拉夫裡基去一趟,向你母親的墳墓行了禮,順帶著也向你奶奶的墳墓行個禮。你在那裡,在外國,學到了各種各樣的學問,變聰明了,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她們在墳墓裡也會感覺到,你回來看她們了。也別忘了,費佳,也要作作法事,追薦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喏,給你一個盧布。拿著,拿著,這是我要作法事追薦她的。她活著的時候,我不喜歡她,可她是個性格剛強的姑娘,這沒什麼好說的。是個聰明人;也沒委屈過你。現在上帝保佑,你走吧,要不我就讓你覺得討厭了。」 於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擁抱了自己的表侄。 「莉莎不會嫁給潘申的,你別擔心;這樣的丈夫配不上她。」 「可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拉夫烈茨基回答,說罷就走了。 18 四個小時以後他動身回家去了。他的四輪馬車飛快地行駛在柔軟的鄉村土路上。差不多有兩個星期,天一直乾旱;乳白色的薄霧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籠罩了遠方的樹林;從霧中飄來一股樹林被燒過的焦味。許多輪廓模糊的深灰色烏雲在淡藍色的天空中向四面擴散;相當猛烈的風形成一股接連不斷的乾燥氣流,迎面勁吹,卻不能驅散炎熱。拉夫烈茨基把頭靠到靠枕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望著呈扇面形展開、奔馳而過的一片片田野,望著緩慢地隱約出現的爆竹柳叢,望著那些傻裡傻氣的烏鴉和白嘴鴉,——它們正帶著愚蠢多疑的神情,歪著腦袋瞅著從一旁駛過的馬車,——望著一條條長滿蒿草、苦艾和野菊的田塍;他望著……而這空氣清新、土壤肥沃的草原荒地和偏僻荒涼的地方,這綠色的原野,這些長長的丘陵,長滿矮小柞樹叢的溝壑,這些單調乏味的小村莊,稀稀落落的白樺——所有這一切,他已經有很久沒看到的俄羅斯景色,在他心中引起一種既甜蜜、同時又幾乎是悲哀的感覺,仿佛有某種讓人覺得愉快的壓力壓在他的胸膛上,使他感到憂鬱。他思潮起伏,思想仿佛在慢慢徘徊;思緒漫無邊際,就像高空中似乎也在慢慢徘徊的烏雲的輪廓一樣,也是那樣模糊,那樣不明確。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親,想起她是怎樣死去的,人們是怎樣把他抱到了她的身邊,她是怎樣把他的頭抱在自己胸前,開始有氣無力地對他邊哭邊說,可是朝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望了一眼,——又立刻住了聲。他想起了父親,起初父親精力充沛,對一切都不滿意,說話聲如洪鐘,後來雙目失明,變得十分傷感,下巴底下留著不乾淨的花白鬍子;他想起,有一次,父親在吃飯的時候多喝了一杯酒,把調味汁灑到了自己的餐巾上,突然笑了起來,眨著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滿臉通紅,講起自己獲得勝利的往事;他想起了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就像人霎時間感到心痛,會眯縫起眼來那樣,不由自主地微微眯縫起眼,隨即又搖了搖頭。後來他的思想停留在莉莎身上。 「瞧,」他想,「一個新人剛剛進入生活。一個可愛的姑娘,不知將來她會怎樣?她長得很美,她的臉肌膚潔白,面色紅潤,眼睛和嘴唇那樣嚴肅,目光也誠實,天真。可惜,她好像有點兒過於熱情。身材很美,步態那麼輕盈,聲音也挺柔和。我很喜歡她突然站住,注意傾聽別人說話,臉上沒有一點兒笑容,隨後沉思起來,並且把自己的頭髮撩到後邊去。的確,我也覺得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壞在什麼地方呢?不過,我幹嗎要沉入幻想之中?她也將沿著大家所走的那條路走下去。我最好還是睡一會兒吧。」於是拉夫烈茨基閉上了眼。 他沒能人睡,不過卻陷入旅途中昏昏欲睡的麻木狀態。種種往事仍然栩栩如生地在腦海中慢慢浮起,呈現在眼前,與其他一些概念混淆、糾纏在一起。天曉得為什麼,拉夫烈茨基開始想起了羅伯特·庇爾①……想起了法國歷史……想到,如果他是一位將軍,定會打一場勝仗;他好像聽到了槍炮聲和呐喊聲……他的頭滑到一邊去了,他睜開了眼……還是那同樣的田野,還是同樣的草原景色;透過波浪般的滾滾塵土,兩匹拉邊套的馬已經磨損的蹄鐵此起彼落,閃閃發光;車夫那件腋下鑲紅條子的黃襯衫被風吹得鼓脹起來……「我回故鄉來,真太好了,」這個想法在拉夫烈茨基的腦子裡忽然一閃,於是他大喊一聲:「趕快點兒!」說罷把大衣裹緊,更緊地靠在靠枕上。四輪馬車好像叫什麼給碰了一下:拉夫烈茨基挺直了腰,睜大了雙眼。他前面一座小丘上展現出一個不大的小村莊;稍靠右側,可以看到一座破舊的、地主的小宅院,百葉窗緊閉,臺階已經傾斜;寬大的院子裡,從大門口起,長著像大麻一樣綠油油、十分稠密的蕁麻;就在這兒,有一座橡木建造的、還挺結實的小糧倉。這就是瓦西利耶夫村。 -------- ①羅伯特·庇爾(一七八八—一八五〇),英國政治活動家。一八四一—一八四六年任英國首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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