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貴族之家 | 上頁 下頁


  伊萬·彼特羅維奇從前的老師,那個當過天主教神甫、學識淵博的人,只滿足於把十八世紀的那些深奧道理一股腦兒灌輸給自己的學生,學生呢,也正是這樣全盤接受了下來;那些深奧的道理裝進了他的腦子,但是沒有和他的血液融為一體,沒有深入他的心靈,沒有形成堅定不移的信念……再說,難道能要求五十年前的青年小夥子有堅強的信念嗎,既然現在連我們都還沒有成熟到有堅強信念的程度?伊萬·彼特羅維奇也讓父親家裡的客人們感到不自在;他厭惡他們,他們怕他,而那個比他大十二歲的姐姐格拉菲拉,他跟她也完全合不來。這個格拉菲拉是個怪人:長得難看,駝背,乾瘦,一雙神情嚴峻的眼睜得老大,薄薄的嘴唇閉得很緊,她的相貌、聲音、生硬而匆忙的動作,都像她的祖母,安德烈的妻子,那個茨岡女人。她固執,愛發號施令,至於出嫁,卻連聽都不要聽。伊萬·彼特羅維奇的歸來不合她的心意;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讓他住在自己家裡的時候,格拉菲拉曾經指望,至少能得到父親的一半財產:在吝嗇貪財這一點上,她也很像祖母。除此而外,格拉菲拉還嫉妒弟弟;他那麼有學問,法語說得那麼流利,一口巴黎口音,她卻只能勉強說一聲「崩儒爾」①和「科曼·武·波爾泰·武②?」不錯,她的父母都根本不會說法語,但她並不因此而覺得好過些。伊萬·彼特羅維奇不知到哪兒去才能排解愁悶;他在鄉村裡住了差不多一年光景,卻覺得,這一年好像比十年還要長久。只有和母親在一起,他才能抒發自己心中的感情,常常一連幾個鐘頭坐在她那低矮的房間裡,一邊在聽這個善良的女人內容簡單的閒談,一邊在吃果醬。碰巧安娜·帕夫洛芙娜的使女中有個長得俊俏的姑娘,有一雙明亮、溫柔的眼睛,清秀的臉龐,名叫瑪蘭尼婭,聰明而又端莊。伊萬·彼特羅維奇一眼就看中了她,而且愛上了她:他愛她走路時膽怯的姿態,羞答答的回答,輕輕的說話聲,溫柔的微笑;他覺得她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可愛了。她也像只有俄羅斯姑娘才能做到的那樣,以自己整個心靈的全部力量依戀著伊萬·彼特羅維奇,——並且委身於他了。在鄉村中的地主家裡,任何秘密都不可能長久保持下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年輕的主人和瑪蘭尼婭的關係;最後,關於這種關係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彼得·安德烈伊奇本人的耳朵裡。在別的時候,對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他大概不會在意;但是他早就在生兒子的氣,所以很高興有機會來羞辱一下這個彼得堡的自作聰明的人和花花公子。於是大吵一場,高聲叫喊,鬧翻了天:把瑪蘭尼婭關進了貯藏室;叫伊萬·彼特羅維奇去見父親。安娜·帕夫洛芙娜聽到吵鬧聲也跑來了。她試圖制止丈夫,但是彼得·安德烈伊奇已經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了。他像只老鷹樣撲向兒子,責備他不道德,不信神,虛偽;順帶著把自己對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的滿腹怨恨也都發洩到了兒子身上,用侮辱性的言詞把他大罵了一頓。起初伊萬·彼特羅維奇默不作聲,儘量克制著,但是當父親想以一種侮辱性的懲罰來威脅他的時候,他忍不住了。「暴徒狄德羅又登場了,」他想,「那麼我就索性把他的話付諸實現好了,你們等著瞧吧;我要讓你們大家都大吃一驚。」伊萬·彼特羅維奇儘管全身都在顫抖,卻立刻用毫不激動的平靜聲音向父親宣佈,他用不著責備他不道德;說是,他雖然不想為自己的過錯辯解,卻願意改正錯誤,而且更樂意擺脫一切偏見,確切地說——就是情願跟瑪蘭尼婭結婚。伊萬·彼特羅維奇說完這些話,無疑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使彼得·安德烈伊奇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立刻鎮靜下來,穿著平時穿的松鼠皮的皮襖,赤腳穿著拖鞋,就這樣攥起拳頭朝伊萬·彼特羅維奇猛撲過去,兒子好像故意氣人似的,那天剛好梳了個àlaTitus③,穿了一件嶄新的英國式藍色燕尾服、一雙帶纓子的長筒靴和一條時髦的駝鹿皮緊身褲子。安娜·帕夫洛芙娜拼命尖叫起來,雙手捂住了臉,她的兒子卻穿過整座房子跑了出去,跑進院子,沖進菜園、花園,穿過花園飛也似地跑到大路上,頭也不回地一直狂奔不止,直到終於不再聽到身後父親追趕的沉重的腳步聲和他提高嗓門、斷斷續續的呼喊……「站住,騙子!」他狂喊,「站住!我詛咒你!」伊萬·彼特羅維奇躲到鄰村一個獨院的小地主家裡,彼得·安德烈伊奇累得筋疲力盡、渾身大汗,回到家裡,剛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宣稱,他收回對兒子的祝福,剝奪兒子的財產繼承權,吩咐把兒子所有荒謬的邪書統統付之一炬,把婢女瑪蘭尼婭攆到一個很遠的村子裡去。有些好心人找到了伊萬·彼特羅維奇,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他。他受盡羞辱,氣得發狂,發誓要對父親進行報復,就在那天夜裡,他暗中守候著送走瑪蘭尼婭的那輛農民的大車,強行奪走了大車,帶著她驅車駛往最近的一座城市,在那兒的教堂裡和她結了婚。錢是一個鄰居,經常喝得爛醉、心腸卻極好的退伍海軍軍人供給他的,這個人非常樂於贊助一切他所謂的高尚事情。第二天,伊萬·彼特羅維奇給彼得·安德烈伊奇寫了一封刻薄、冷淡、然而彬彬有禮的信,自己卻動身到他表哥德米特裡·佩斯托夫及其妹妹、讀者已經熟悉的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居住的那個村子裡去了。他把一切都對他們說了,聲稱,他想到彼得堡去找個差事,懇求他們至少暫時收留他的妻子。說到「妻子」的時候,他痛哭了一場,儘管他在京城受過教育,接受了那裡的哲學思想,卻卑躬屈節,像一個可憐的、典型的俄羅斯人那樣,向自己的親戚磕了個頭,前額甚至碰到了地板上。佩斯托夫兄妹都是富有憐憫心、心地善良的人,很樂意地答應了他的請求;他在他們家住了三個星期的樣子,心裡暗暗等著父親的回信;可是回信始終沒來,——而且也不可能來。彼得·安德烈伊奇知道兒子結婚以後,就病倒在床上了,而且禁止別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伊萬·彼特羅維奇的名字;只有母親,背著丈夫,向教區的監督司祭借了五百盧布,給兒子捎了去,還給他妻子捎去了一個小聖像;她不敢寫信,不過吩咐派去的那個一晝夜能走六十俄裡的、乾瘦的莊稼漢對伊萬·彼特羅維奇說,叫他不要過於傷心,說是,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圓滿解決,父親也會消氣;還說,本來她也願意有一個更稱心的兒媳,可是看來上帝要作這樣的安排,她呢,現在給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帶去自己作母親的祝福。那個乾瘦的莊稼漢得到了一盧布賞錢,請求允許他見見新的女主人,而他還是她的乾親家呢,他吻了吻她的手,於是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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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日安」的譯音。
  ②法語「您好?」的譯音。
  ③法語,意思是:「第杜髮式」;這是當時法國的一種流行髮式。第杜(四一—八一),古羅馬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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