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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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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從柏林來,」拉夫烈茨基回答,「明天就去鄉下,——大概,要長住下來。」 「您當然是要住在拉夫裡基了?」 「不,不住在拉夫裡基;不過離這兒二十五俄裡,我有一個小村子;我就是要到那裡去。」 「就是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留給您的那個小村子吧?」 「就是那個。」 「得了吧,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在拉夫裡基您有一幢那麼漂亮的房子!」 拉夫烈茨基稍稍皺了皺眉。 「是的……不過那個小村子裡有一套廂房;而我暫時什麼也不需要。這個地方——現在對我來說最合適了。」 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又窘得不知所措了,甚至挺直身子,攤開了雙手。潘申趕快來給她幫忙,和拉夫烈茨基交談起來。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心情平靜下來,身子靠到安樂椅背上,只是偶爾插一兩句話;不過同時卻那樣憐憫地看著自己的客人,那樣意味深長地唉聲歎氣,那樣憂鬱地頻頻搖頭,以致客人終於忍不住了,相當生硬地問她:她是不是不舒服? 「謝天謝地,」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回答,「怎麼啦?」 「沒什麼,我好像覺得,您不大舒服。」 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裝出一副神情莊重又有點兒受了委屈的樣子。「既然如此,」她想,「對我來說,反正一樣;看來,我的爺,你倒滿不在乎呢;換了別人,准會痛苦不堪,你倒長胖了。」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暗自思忖時,可用不著講什麼禮貌;說出聲來,卻比較文雅了。 拉夫烈茨基當真不像一個遭受命運捉弄的犧牲者。他那典型的俄羅斯人的臉,面頰紅通通的,白皙的前額寬闊飽滿,鼻子稍有點兒粗大,嘴唇闊而端正,讓人感到像草原上的人那樣健康、強壯,有永遠不會衰竭的力氣。他身材長得很好,一頭淺色的頭髮像青年人那樣捲曲著,只是在他那雙稍有點兒呆板而且向外突出的淡藍色眼睛裡,可以看出不知是沉思、還是疲倦的神情,而且他說話的聲音也讓人覺得過於平靜了。 當時潘申繼續沒話找話,不讓談話中斷。他把話題轉到了制糖業可以帶來的好處上,不久前他剛看過兩本關於這個問題的法文小冊子,於是不慌不忙、謙遜地敘述小冊子裡的內容,可是連一個字也沒提起那兩本小冊子。 「啊,這不是費佳嗎!」突然隔壁房間裡半開著的門後面傳來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聲音。「是費佳,一點兒也不錯!」說著,老太婆急忙走進客廳。拉夫烈茨基還沒來得及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已經一把抱住了他。「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哪,」她說,說著站得離他的臉稍遠一些。「噯!你多可愛呀,老了,可模樣兒一點兒也沒變醜,真的。唉,你幹嗎親我的手啊,——你就親親我吧,要是我這皺巴巴的臉不讓你覺得討厭的話。你恐怕沒問起我吧:沒有問過,姑媽還活著嗎?不是嗎,你生下來還是我給接生的呢,真是個淘氣鬼呀!唉,這反正一樣;你哪會想起我來呀!可是你回來了,真是個好孩子。怎麼,我親愛的,」接著她對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說,「你招待他吃點兒什麼了嗎?」 「我什麼也不要吃,」拉夫烈茨基連忙說。 「嗯,至少也得喝杯茶吧,我的爺。我的天哪!一個人不知是從哪裡回來了,可連杯茶都不給他喝。莉莎,你去張羅一下,可要快點兒。我記得,小時候他嘴饞得很呢,就是現在,想必也還愛吃東西吧。」 「您好,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潘申從側面走近心情興奮的老太婆,深深鞠了個躬。 「請您原諒我,我的先生,」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因為高興,沒看見您。你長得像你親愛的母親了,」她又轉身對拉夫烈茨基接著說,「只不過你的鼻子像父親,還是像父親的。哦——你來我們這兒,要待很久嗎?」 「我明天就走,表姑。」 「去哪兒?」 「回家去,去瓦西利耶夫村。」 「明天?」 「明天。」 「好吧,既然說明天,那就明天吧。上帝保佑,——你自己最清楚。只不過別忘了,可要來告別啊。」老太婆撫愛地拍拍他的面頰。「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倒不是說我打算死;——不,我大概還能活十年:我們佩斯托夫家的人,全都長壽;你已經過世的祖父①有時就說,我們都壯實得很;唉,可是天曉得你還會在國外流浪多久。啊,可你真是好樣的,好樣的;看樣子,你大概仍然能一隻手就提起十普特②來吧?你已經過世的父親,對不起,雖說是個那麼荒唐的人,可是給你請了個瑞士人做教師,卻是作對了;你跟他鬥拳的事,還記得嗎;這是叫體操吧,是嗎?可是,我幹嗎這麼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啊;只不過礙盤(潘)申先生(她從來也沒好好地叫過他潘申)的事,讓他不能大發議論。不過,我們最好還是喝茶吧;走,咱們到涼臺上去喝;我們這兒的鮮奶油好極了,——可不像你們倫敦和巴黎的那種玩意兒。咱們走吧,走吧,而你呢,費久沙,把手伸給我。噢!你的胳膊多粗啊!有你扶著,就不用怕跌倒了。」 -------- ①指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父親。 ②一普特等於一六·三八公斤。 大家都站起來,往涼臺上去了,只除了格傑昂諾夫斯基,他悄悄地離開了。當拉夫烈茨基和家裡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談話的時候,他一直坐在角落裡,注意地眨巴著眼,懷著孩子式的好奇心、噘著嘴唇聽著:現在他急於到全城去散佈關於新來的客人的流言蜚語。 就在那天晚上十一點鐘,卡利京家裡發生了這麼一件事。在樓下客廳門口,弗拉季米爾·尼古拉伊奇與莉莎告別的時候,趁機握著她的手,對她說:「您知道,是誰吸引我來這兒的;您明白,我為什麼老是來你們家;既然一切都如此明顯,還用得著再說什麼嗎。」莉莎什麼也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微笑,而是稍稍揚起眉毛,臉紅了,望著地下,不過沒有把自己的手縮回來;而樓上,在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屋裡,在已經褪色的古老神像前掛著的油燈燈光底下,拉夫烈茨基坐在一把扶手椅裡,胳膊肘撐在膝蓋上,用雙手托著自己的臉,老太婆站在他面前,有時默默地撫摩著他的頭髮。與女主人告辭以後,他在老太婆這裡待了一個多鐘頭;他幾乎什麼話也沒對自己這位好心腸的老表姑說,她也沒有詳細地問長問短……而且有什麼好說,有什麼好問的呢?就是不說,她也什麼全都明白,就是不問,對他心裡的一切痛苦,她也是滿懷同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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