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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2-08

  次日,我毫不費力地醒來了,只覺得稍微有點疲倦,脖子因為過分偏歪而有點痛。一如所有的早上,陽光沐浴著我的床。我推開被單,脫下睡衣,光著背曬太陽。我把臉頰貼在彎曲的臂肘上,看到近處一大塊床單,和遠處方磚上一隻越趄不前的蒼蠅。

  陽光柔和而溫暖,我覺得它照出我皮下的骨頭,特別小心地溫暖著我的身子。我決定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度過上午。

  慢慢地,昨晚的情景在我的記憶裡變得清晰起來。我記起我告訴安娜西利爾是我的情人。

  這使我笑起來。我也記起了韋伯夫人,記起我和她的口角。這種女人我司空見慣:在這個階層,這種年紀,她們常常因為失去活力,因為活的欲望而令人厭惡。安娜的鎮靜使我認為韋伯夫人比平時更傷心,更討厭。再說這也是應該預見到的。在父親的女友中間,我看不出有誰能長時間經得起與安娜比較。要與這些人一同度過愉快的晚上,必須稍微喝醉。以與她們爭辯取樂,或是與男女配偶中的某一方保持親密的關係。對我父親來說,這就更簡單了:夏爾·韋伯與他本人都是追花逐月的角色。「你猜猜,今晚誰陪我吃飯、睡覺?小瑪爾斯,索萊爾,電影裡的那個。我回到社普伊家,就……」我父親笑著,拍著他的肩膀:「幸運男子啊!她差不多和艾莉絲一般美。」這是中學生的話。使我覺得這些話有趣的,是他們兩人言談中的熱情與興奮。甚至,在那些漫長的晚上,坐在露天咖啡座上聽隆巴爾吐露憂傷的心曲時,我也覺得有趣:「我只愛她,雷蒙!你記得她走之前那個春天嗎?……男人一生就玩一個女的,真蠢!」兩個男人對著一杯酒,相互傾吐內心的秘密,雖有淫糧、屈辱人的一面,卻熱烈感人。

  安娜的朋友大概從不談私事。也許他們沒有經歷過這類風流事兒。即使他們談到這種事,大概也會出於羞怯而加以嘲笑。對於我們的關係,我覺得自己將分享安娜那種愜意的,有感染力的高傲……然而我想像自己到了30歲,一定更像我們的那些朋友,而不像安娜。她的沉默,她的冷漠,她的持重將使我窒息。而反過來,15年後,稍微厭倦了,我會傾向於一個有吸引力,也有點厭倦的男人:

  「我的頭一個情人叫西利爾。我年近18歲,海上天氣炎熱……」

  我喜歡想像這個男人的面孔,他將像父親一樣有些細細的皺紋。這時有人敲門。我趕快穿上睡衣,叫道:「請進!」是安娜,她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杯子:

  「我想您可能需要喝一杯咖啡……您不覺得難受嗎?」

  「我覺得很好。」我說,「我以為昨晚我有點醉了。」

  「就像每次帶您出去……」她笑了起來,「不過我應該說,您讓我散了心……昨天的晚聚真長。」

  我不再注意陽光,也沒有注意咖啡的味道。我和安娜談話時總是十分專心,我不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然而僅僅她這個人就使我總是想到自己,這迫使我作自我判斷。她讓我度過一些緊張的、困難的時刻。

  「賽茜爾,和那些人,如韋伯夫婦或杜普伊夫婦在一起,您覺得開心嗎?」

  「我覺得他們大多數的言行舉止有趣,但他們本人卻可笑。」

  她也看著地上蒼蠅的行動。我想蒼蠅大概很孱弱吧。安娜的眼瞼長而沉滯,容易顯出傲慢的樣子。

  「您從不明白他們的談話有多麼單調,多麼……怎麼說呢?……粗俗。那些有關合同。

  姑娘、晚會的事兒,難道不叫您厭煩嗎?」

  「您知道,」我說,「我在一家修道院過了10年,而且這些人生活放蕩,所以這些事還能讓我著迷。」

  我不敢補充說這些事讓我快樂。

  「兩年來,」她說,「……這不是推理能力的問題,也不是道德問題,而是感覺問題,第六種官能的……」

  我大概沒有這種官能。我清楚地感覺到,在這方面,我缺少了什麼。

  「安娜,」我突然問,「你認為我聰明嗎?」

  她咯咯地笑起來,對我突如其來地提這個問題覺得驚異:

  「那當然嘛!您為什麼問這個?」

  「即使我是白癡,您也會這樣回答我。」我歎氣道,「您常常讓我感到您超過我……」

  「這是年齡問題。」她說,「如果我不比您多一點自信,那就太討厭了。要那樣,那就是您來影響我了!」

  她哈哈大笑起來。我覺得自己生氣了:

  「那不一定是壞事。」

  「那將是災難。」她說。

  她突然放棄這種輕鬆的聲調,轉而正視我的眼睛。我很不自在,動了動身體。即使在今日,我也不能習慣人家跟你說話時死盯著你,或走到你跟前,以確保你聽他說話的方式。再說,這也是失算,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想的只是脫身,後退,我嘴裡說「是,是」,心裡卻想著各種策略,以便換腳,逃到房間另一頭。對他們的固執,他們的輕率,那些排他性的要求,我會勃然大怒。幸而安娜並不自認為應該如此對待我。可是她滿足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就使我說話時裝出的輕鬆、漫不經心的聲調難以保持了。

  「您知道韋伯那層人怎樣了結一生嗎?」

  我心裡想:「韋伯和我父親那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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