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薩岡 > 你好,憂愁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確實,在餐桌上,我喜歡評論巴斯卡爾的某一句話,並且假裝對這句話作過思考,正在寫論文。自然,我一個字也沒有寫。我愣住了。安娜盯著我,明白了,說:

  「您不做功課,對著鏡子怪模怪樣地練功,這都是您的事兒!不過,您過後又以謊話騙我們——您父親和我來取樂,這就更糟糕了。話說回來,您突然做起功課來,我本來也覺得驚奇……」

  她走了出去。我裹著浴巾,仍然目瞪口呆地愣著。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稱此為「謊話」。

  我說起論文是為了讓她高興。可她突然一下用輕蔑來淩辱我。我已經習慣了她對我的新的態度,因此她那種平靜的、侮辱人的輕蔑方式叫我憤怒。我解下浴巾,穿上一條長褲,一件舊襯衣,沖了出去。天氣酷熱,但我為狂怒所驅使,跑了起來。由於我不能肯定我不覺得羞恥,所以就更加氣憤。我一直跑到西利爾家,在別墅門口停下,直喘粗氣。在午後的炎熱之中,各處房舍都奇怪地顯得深沉、寧靜,在暗想著各自的秘密。我一直上到西利爾的臥室。我們一起去見他母親的那天,他把他的臥房指給我看過。我推開房門,只見他橫躺在床上,臉頰貼著臂膀睡著了。我盯著他看了一分鐘。在我眼裡,他頭一次顯得平靜,叫人憐憫。我輕聲喚他。他睜開眼睛,看見我,立即站起來:

  「是你嗎?你怎麼來這兒了?」

  我示意他別這麼大聲說話。要是他母親來了,看見我在她兒子的臥室裡,可能認為……再說,誰又不認為,……我覺得害怕起來,便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兒呀?」西利爾說,「回來吧。賽茜爾。」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笑嘻嘻地把我拉住。我朝他轉過身,望著他。他一臉變得煞白。

  大概我也如此。他放開我的手,但馬上把我摟在懷裡抱著走。我思緒混亂地想著:這事要來了,這事要來了。接下來的是愛情的環舞:恐懼之中混著情欲、柔情、瘋狂和突然的痛苦,那種痛苦過後,便是成功的快樂。自這天起,我有幸——而西利爾則有必需的溫柔——體驗到這種快樂。

  我在他身邊待了一個鐘頭,陶醉,驚訝。我總是聽見人家像說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一樣說起愛情,我自己也以我這個年紀的無知大言不慚地說起它。我覺得,我再也不會像這樣,以這種粗魯的、淡漠的方式談它了。西利爾貼著我躺著,說要娶我,要把我終生摟在懷裡。

  我的沉默讓他不安;我站起來,看著他,稱他為「我的情人」。他彎下身子。我把嘴貼著他頸上仍在搏動的靜脈,喃喃地說:「我親愛的,西利爾,我親愛的。」此時我對他的感情,我不知是否叫作愛情。我總是變化無常,我並不決意認為自己是別種性格的人。不過此刻我愛以他勝過愛我自己。為了他,我可以獻出生積我動身的時候,他問我是否恨他。這使我笑了起來。為這種幸福而恨他!

  我緩步走回松樹林,筋疲力盡,頭腦麻木。分手時,我要西利爾別送我,因為這會很危險。我怕別人可能從我臉上,從我深暗的眼底,從我突出的嘴唇,從我身體的顫抖中看出明顯的快樂跡象。在房子前面,安娜坐在一張長椅上讀書。我已經編好了一套圓滿的謊話,來解釋我的外出,可她沒有問我一句話。她根本不問我。我默默地在她身邊坐下,這時才想起我們鬧翻了。我一動不動,兩眼半閉,凝神注意呼吸的節奏和手指的顫抖。我不時地想起西利爾的肉體,想起一些時刻的情景,頓時頒發出滿腔柔情。

  我從桌上抓起一支捲煙,擦了一根火柴。火柴熄了,我又小心地擦了第二根。沒有風,只是我的手在顫抖。這根火柴剛碰到煙,馬上也煉了。我小聲罵了一句,又抽出第三根。於是,也不知為什麼,在我看來,這根火柴具有生死攸關的重要性。也許是安娜突然一掃漠不關心的狀態,板著臉,關切地望著我。這時,時間、背景,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這根火柴、拈著火柴的手指、灰火柴盒和安娜的目光。我神慌意亂,心怦怦在跳。我的手指一使勁,火柴擦燃了,於是我迫不及待地把臉湊過去,煙捲壓在火上,把它壓滅了。我閉上眼睛鬆開手,讓火柴盒掉在地上。安娜嚴厲的審問般的目光射在我身上。我真願意乞求什麼人幹點什麼事,只要這種等待終止。安娜的手抬起我的臉。我閉緊眼皮,怕她看見我的眼睛。我感到疲倦的、笨拙的、快樂的淚水流了出來。於是,她以一個不明底細的、平靜的動作,把手從我的臉上移下來,放開了我,似乎放棄了所有的問題。接著,她把一支煙點燃塞進我嘴裡,又埋頭看起書來。

  我賦予這種動作一種象徵意義。我盡力這樣做。不過,今天,當我沒有擦燃一根火柴時,我就回想這個奇怪的時刻,回想起我的動作,我本人與安娜的嚴峻的目光的距離,以及那個空曠的周圍,那種緊張的空曠……

  2-05

  我剛才談及的事件不可能沒有後果。正如一些反應十分審慎,對自己很有信心的人,安娜也不容忍妥協。因此,對她來說,她剛才的這個舉動,她生硬的手在我臉龐上溫柔地鬆軟下來,就是一種後果。她覺察了什麼事兒,她本可以叫我說出來,可是到了最後一刻,她或是生出了憐憫之情,或者變得漠然,懶得過問我的事情。因為她既難以照管我,馴服我,也同樣難以承認我衰弱。除了她的責任感,沒有任何東西促使她擔負保護者和教育者的角色;

  她嫁給我父親,也就承擔了照管我的責任。也許我更希望這種經常的非難屬￿——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惱怒或者一種更為表面的感情:習慣很快就能將它克服;當人們並不認為糾正他人的過錯是自己的職責時,就能習慣他人的過錯。6個月以後,她對我也許將只會感到疲倦,一種慈愛的疲倦,這正是我所需要的。然而她不會如此,因為她覺得自己是我的負責人,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確實如此,因為我基本上還是一個柔順的人,既柔順又執拗。

  因此,她為那天放過我而後悔,並且讓我感到了這一點。幾天後,吃晚飯時,還是在談到那些討厭的假期作業當中,我與她爭吵了起來。我有點過於無禮,連父親也生氣了,於是安娜終於把我關在我的房間裡。她關我的時候,也沒起一句高腔,說一句重話。我不知道她幹的事情。我口渴,便朝門口走去,試圖打開它。門打不開,我才明白門關緊了。我一生從未被關過,因此感到恐懼。這是真正的恐懼。我奔到窗前。沒有任何辦法從窗戶出去。我轉過身,發狂般地朝門撞去,撞得肩頭疼痛難當。我咬緊牙關,試圖砸開鎖。我不願叫喊,讓人家給我開門。我把指甲鉗留在門上,兩手空空地站在房中間。我一動不動,注意使自己稍稍沉著、鎮定下來。隨著我的思想慢慢明確,我變得冷靜了。這是我頭一次遇上的殘酷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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