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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1-06

  次日早上我覺得很難受,大概是頭天晚上喝了威士忌的原因。我從床這頭翻到那頭。在黑暗中醒過來,感到嘴巴麻木,四肢出了微汗,很不舒服。一縷陽光從百葉窗縫裡透了進來。

  灰塵密密集集地在陽光裡飛舞。我既沒有起床的願望,也沒有留在床上的意願。我尋思假如艾爾莎回來了,父親和安娜今早會有什麼樣的臉色。我迫使自己去想他們,以免在起床時感到肌肉的酸痛。我終於做到了這點,暈暈乎乎的,渾身不舒服地站到了清涼的石地面上。鏡子朝我射來陰暗的反光。我傳著鏡子:兩隻腫起的眼,浮腫的嘴巴,這張奇怪的臉盤,我的,……我可能是由於這片嘴唇,這種勻稱,這些可惡的、專橫的限制才軟弱卑怯嗎?然而我如果受到限制,為什麼又能如此清楚、違背心意地知道這點?我以厭惡自己,憎恨這張被放蕩弄得瘦削、驚粹的尖臉取樂。我望著鏡中自己的眼睛,低聲地反復念著「放蕩」這個詞。突然,我看見我微笑起來。確實,這是什麼樣的放蕩生活呀:幾杯苦酒,一個耳光,幾聲抽泣。我刷過牙,就下了樓。

  父親與安娜已經在平臺上了。他們挨近坐著,面前放著盛早餐的盤子。我向他們匆匆地問了安,便在他們對面坐下。出於羞怯,我不敢望他們,可是他們的沉默又迫使我抬起眼睛。

  安娜的表情疲倦,這是她一夜做愛的唯一跡像。他們倆微笑著,一副幸福愉快的樣子。這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總覺得幸福是一種認可,一種成功。

  「睡得好嗎?」父親問。

  「不好不壞,」我回答說,「昨晚喝多了威士忌。」

  我倒了一杯咖啡,嘗了嘗,但很快又把它放下。他們的沉默中含有某種等待的意味,使我很不自在。我過於疲倦,不能長久經受這種氣氛。

  「發生什麼事啦?你們像有什麼秘密似的。」

  父親想保持沉著,便點燃一支煙。安娜盯著我,明顯地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

  「我想求您一件事情,」她終於開口道。

  我想到了最壞的事情:

  「又叫我去找艾爾莎?」

  她轉過臉,朝著父親,說:

  「您父親和我想結婚。」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接著又盯著父親。有片刻時間,我希望他向我打個手勢,眨眨眼睛。雖說這會使我氣憤,但也會使我放心。可是他只瞧著自己的手。我心裡說:「這不可能。」

  可我已經知道這是真的。

  「這真是個好主意,」我說,以贏得時間。

  我還沒有弄明白,父親原來那樣固執地反對婚姻,反對種種束縛,卻在一個決定性的夜晚……這完全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失去了獨立。於是我想到了我們三人將一起過的生活。

  這是一種由安娜的文雅與機智來巧妙地平衡的生活。我過去羡慕安娜有這種生活。一些聰慧、優雅的朋友,一些平靜而愉快的晚會……確突然鄙視喧鬧的酒席、南美人和艾爾莎之流起來。

  一種高尚的、自豪的感情湧入我的心。

  「這真是個很好的主意。」我重複說,一邊朝他們微笑。

  「我的小貓咪,我知道你會高興的,」父親說。

  他很愉快,精神放鬆了。安娜的臉上顯出做愛的疲倦,似乎比過去任何時候我見到的她都溫柔可親。

  「小貓咪,來,」父親說。

  他向我伸出兩隻手,把我拖過去,靠在他與她的身上。我半跪在他們面前。他們動情地望著我,撫摸著我的頭。至於我,我不住地想,我的生活也許此時就改變了,可我對他們來說,確實僅是一隻貓,一隻多情的小動物。我感到他們在我的上方,被過去、未來,一些我不熟悉的、不能來住我的紐帶連接在一起。我故意閉上眼睛,把頭抵在他們的膝上,與他們一起笑,重新浪起我的角色來。再說,難道我心裡不高興嗎?安娜是個很好的人,我沒有發現她有任何渺小鄙俗之處。她將指導我,給我解除生活的重負,在任何場合都給我指明道路。

  我將變得完美,父親將和我一間完善。

  父親站起身,去取一瓶香檳酒。我很反感。他很快樂,這當然是主要的事情,可是我那麼經常地看到他因一個女人而快樂。

  「我原來有點怕您,」安娜說。

  「為什麼?」我問。

  一聽見她的話,我就覺得我的反對本來可以阻止兩個成年人的結合。

  「我原來擔心您怕我,」她說,笑了起來。

  我也開始笑,因為我確實有點怕她。她既向我表示她清楚這一點,又表示這沒有必要。

  「在您看來,這場老傢伙的婚姻不荒唐吧?」

  「你們不老,」我說,帶著必不可少的肯定的神氣,因為父親抱著一瓶酒,跳著華爾茲舞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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