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薩岡 > 你好,憂愁 | 上頁 下頁


  我不能夠記恨,因為安娜並無壞心。我只覺得她非常冷漠。她的評論沒有那種簡潔,那種惡意的尖刻的簡潔,然而卻因此更叫人難受。

  這頭一天晚上,艾爾莎徑直進入父親臥室,有意無意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安娜似乎沒有注意。她給我帶來一件她的成套時裝商品中的粗羊毛衫,卻不讓我謝她一聲。她厭惡別人的感謝,而我的感謝也從不能表達我的高興之情,因此我也就免了。

  「我覺得這個艾爾莎很可愛。」她在我走出去之前說。

  她盯著我的眼睛,不露一絲笑容。她在我心裡尋找一種她必須消除的想法。我應該忘掉她剛才的反應。

  「是的,是的,這是個可愛的女人。嗯,年輕的女人……就是討人喜歡。」

  我說得結結巴巴。她噗妹一聲笑了起來。我很惱火,便去上床睡覺。我想著西利爾進入了夢鄉。他也許正在縣城與一些姑娘跳舞。

  我意識到我忘了,迫不得已忘了主要的東西:海的存在,它永無止息的運動和太陽。我也記不起外省一間寄宿學校院裡的四株極樹及其芳香。我忘了3年前我從寄宿學校出來,父親在站台上接我時的微笑。那是一種尷尬的笑容,因為我紮了髮辮,穿著近乎黑色的難看的連衣裙。到了汽車裡,他又突然變得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因為我的眼睛和嘴巴像他,我將成為他最珍貴、最出色的玩物。我什麼都不熟悉。他將向我展示巴黎、奢華的享受和安逸的生活。我認為我那時的大部分快樂都歸功於金錢,坐車快速兜風的快樂,有件新連衣裙的快樂,買唱片、書籍、鮮花的快樂。我現在仍不為這些輕易獲得的快樂而羞恥。再說我稱它們為輕易獲得的快樂,僅僅是因為聽到別人這麼說。也許我更容易悔恨,否認我的憂愁和內心的恐慌。不過愛好快樂與幸福代表了我性格中唯一協調的方面。也許是我讀的書不夠多?在寄宿學校,除了有教益的作品,別的書學生們都不讀。在巴黎,我沒有時間讀書:一下課,朋友們就把我拖進電影院。我不熟悉演員的姓名,這使他們大覺驚訝。或者,他們把我帶到露天咖啡座。我領略著置身于人群裡,飲酒喝咖啡,與某人在一起(他盯著你的眼睛,然後拉起你的手,領你遠離這群人)的諸般樂趣。我們在街上走,一直走到家。在那裡,他把我拉到一個門口,擁吻我。我第一次嘗到了親吻的快樂滋味。我也不往這些回憶裡加進一些人名,如讓、烏培爾、雅克……這些姓名是所有的少女都熟悉的。到了晚上,我就變老了。我們與父親一道出去參加一些晚會。在那些晚會上,我無事可幹。那是些人員相當混雜的晚會,我自尋開心,也以自己的年紀引人快樂。我們回到家後,父親便把我扔下,常常又去陪送一個女友。我沒聽到他回來的聲音。

  我不願讓人們認為他對自己的風流事兒作了什麼炫耀。他僅僅不對我隱瞞這些事而已。

  更確切地說,是限於不對我說些體面話或假話,來解釋他的某位女友經常在我們家用早餐或完全住在我們家的原因……一時瞞住我可以!但不管怎樣,時間一長,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和他的「女客」是什麼性質的關係。因此,他大概一心想保持我對他的信任,而他想避免那些費心勞神的想像,便更要如此。這真是絕妙的算盤。它唯一的不足,便是有一陣曾使我對愛情的事兒抱著一種看穿了的厚顏無恥的態度。以我的年紀與經歷,愛情本應顯得給人以娛樂甚於給人以感受。我願意複述一些簡潔的格言。例如奧斯卡·王爾德的「罪率是現代社會剩下的唯一的鮮明色調」。我以堅信不移的態度,把它變成了自己的格言。我想,我就是把它付諸實踐,也遠沒有這樣肯定。我認為我的生活可以仿效這句話,借鑒這句話,可以像艾匹納爾印製的一張罪惡圖像一樣從中顯現出來:我忘記了過去的時間、事物的突變和平常的善良感情。作為理想,我打算過一種下流的、醜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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