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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然而,心頭一種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歡樂蒙上一層陰影。一想到那個渾身濺滿無辜者的鮮血的強人,現在他自己又將被梟首示眾,我不由得心中忐忑:「葉米裡揚啊,葉米裡揚!」我痛惜地想,「你為什麼不碰在刺刀尖上或被炮彈打死呢?那可是你最好的下場啊!」叫我怎麼辦?一想到他,我心頭便立刻想到他在我一生最困難的時刻援助過我,並且從卑鄙的希瓦卜林手裡拯救過我的未婚妻。

  佐林給了我假期。再過幾天我將沉浸在天倫之樂中間去了,我將再見到我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猛然間,迅雷不及掩耳。

  我要回家的那一天,正好在我就要起程的那一刻,佐林走進我的小茅屋,手裡拿了一紙公文,顯出心事重重的神色。我的心好似被捅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驚恐。他叫勤務兵出去,然後對我說,有件案子牽連到我了。「怎麼回事?」我不安地問。「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回答,遞給我公文,「你讀一讀,剛才收到的。」我一看:那是發往各地駐軍首長的密令,命令無論在何處,應將我立即捉拿歸案,解押至喀山,交付普加喬夫專案審查委員會。

  公文差點從我手裡掉下。「沒有辦法!」佐林說,「我的職責是服從命令。看起來,你跟普加喬夫友好旅行的事,大概政府已經知道了。我希望,這件案子會撤銷,你在委員會裡能把自己洗刷乾淨。別灰心,動身吧!」我良心是乾淨的,我不怕審問。但是,一想到甜蜜的重聚又要拖延下去,也許要拖好幾個月,我感到可怕了。車子已經備好。佐林友好地跟我道別。我被押上車。兩個驃騎兵抽出軍刀押送,坐在我身邊。車子沿著大道開走了。

  第十四章 審判

  世上的流言,
  海上的波浪。

  ——俄羅斯諺語

  我深信,我的罪過充其量不過是擅自離開奧倫堡。我不難辯白,因為單槍匹馬打遊擊不但從不禁止,反而多方加以鼓勵。我可能被指控為輕舉妄動,而不是違抗軍令。不過,我跟普加喬夫的友好關係可能被許多目擊者所證實,至少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專心思考即將對我的審訊,周密推敲我應如何回答,終於決定向法官說明真相,認定這個辦法最為單純,也最為牢靠。

  我到了喀山,但見一片瓦礫,滿目淒涼。街上房屋倒塌,唯有一堆堆燒焦了的木頭,其間矗立著熏得烏黑的、沒有屋頂也沒有門窗的一堵堵光禿禿的牆壁。這便是普加喬夫的遺跡!我被帶進大火後的城中倖存的要塞裡。驃騎兵把我交給一個值班的軍官。他命令叫來鐵匠,給我釘上腳鐐,釘得很緊。然後把我關進牢房,那是一個又小又黑的單間,只有光禿禿的四堵牆壁和一扇帶有鐵闌幹的小窗。

  開初這種待遇不是好兆頭。不過,我倒沒有喪失勇氣和希望。我採用了凡是悲憤之人聊以自寬自解的辦法,平生

  第一回飽嘗了從自己純潔而又破碎的心靈中宣洩的祈禱的滋味,我心平氣和地睡去,毫不介意將發生什麼事情。

  第二天,牢房看守叫醒了我,向我宣佈,今日就要提審我。兩個士兵押送我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到了司令辦公室,在前堂停下,然後放我一個人進去。

  我走進一間相當寬敞的廳堂。桌上堆滿文件,桌旁坐了兩個人:一個上了年紀的將軍,神情嚴肅冷峻,還有一個年輕的近衛軍上尉,約莫二十八歲,外表很逗人喜歡,舉止隨便活潑。窗前另一張桌子邊坐著一名書記,耳朵上夾了一管鵝毛筆,正伏在紙上,準備記錄我的口供。審訊開始。問了我姓名和軍銜。將軍問我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維奇的兒子。我回答了,他嚴厲地斥責道:「真可惜!那麼一位令人尊敬的人居然有這麼一個不肖的兒子!」我平靜地回答,不論壓在我身上的指控有多重,我自信清白,相信會弄清真相從而洗刷自己。我的鎮定自若使他不高興了。「年輕人,你倒是伶牙俐齒呀!」他皺起眉頭對我說,「不過,我們倒也見識過了。」

  這時年輕人問我:何時由於何種機會我為普加喬夫效忠?

  接受他什麼指令?幹過什麼勾當?

  我忿忿然回答:我是軍官和貴族,決不會為普加喬夫效力,也不會接受他任何指令。

  「這麼說,」我的審判官反問,「為什麼唯獨你這一位貴族軍官被匪首赦免了,而同時,你的同事們卻全都慘遭殺害呢?為什麼你這個貴族兼軍官卻偏偏跟叛匪們一道飲酒作樂,接受匪首的禮物、皮大衣、馬匹和半個盧布的銀幣呢?怎麼會產生這麼稀奇古怪的友誼呢?這種友誼,如若不是因為你變節了,或者,至少因為你是個可恥的軟骨頭,那麼,怎麼解釋呢?」

  近衛軍軍官的話深深侮辱了我,我激憤地為自己辯護。我敘述了我是怎樣在風雪大作的草原上跟普加喬夫認識的;在白山炮台攻陷以後他怎樣認出了我並且赦免了我。我說,冒充的皇帝所贈的皮大衣和馬匹,不錯,我毫無內疚地接受了。但是,我保衛了白山炮台,直到最後的關頭。最後,我提出我的將軍,他可以證明在奧倫堡被圍困時我的忠誠。

  嚴峻的老頭伸手從桌上拿過一封拆開的信,然後出聲讀道:

  「大人詢問有關準尉格裡尼約夫之行為,據傳此人曾參與此次叛亂,與匪首勾結,實為軍法所不容,與誓言相悖逆。今特據實答覆如下:查該準尉格裡尼約夫自去歲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於奧倫堡服役,自此2月14日彼離城後即未歸來。茲據投誠之匪眾傳稱,該準尉曾于普加喬夫之村寨內勾留,並與匪首同車前往彼曾服役于其間之白山炮台,至於論及彼之行為,我可以……」念到這兒他不念了,對我嚴厲地說:「現在你還有什麼可以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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