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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我丈夫?」她反問,「他不是我丈夫。我永遠不會做他的妻子!如果沒有人來救我,我寧願去死!我一定會死。」

  普加喬夫對希瓦卜林狠狠瞪了一眼。

  「你膽敢騙我!」他說,「你這無賴!你知道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置你?」

  希瓦卜林叭的一聲跪下……這時,我心頭輕蔑至極,蓋過了仇恨和憤怒的感情。我極其厭惡地瞅著這個貴族匍匐在哥薩克逃犯的腳下。普加喬夫心軟了。

  「我饒了你這一回,」他對希瓦卜林說,「可你得仔細,下次再犯,連這一回一起算帳。」

  然後他轉過身對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慈祥地說:「出去吧!美麗的姑娘!我給你自由,我就是皇帝。」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迅速瞥了他一眼,立刻猜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殺害她父母的兇手。她抬起兩手蒙住面孔,暈了過去,倒在地上,我向他撲過去。但這時,房間裡大膽跑進來我的老相識巴拉莎,她立刻動手伺候她的小姐。普加喬夫走出閨房,我們三個人下樓進了客廳。

  「怎麼樣,大人?」普加喬夫說,滿面春風,「咱們搭救了一個漂亮的妞兒!你看怎麼樣,是不是把神父找來,叫他給侄女完婚?也許,我來做主婚父親,希瓦卜林做儐相,讓咱們來好好吃一頓,喝一頓——關上大門。」

  我擔心的事,果然發生。希瓦卜林聽到普加喬夫的提議,氣急敗壞了。

  「皇上!」他狂怒地大聲說,「我有罪,我欺騙了您,但是,格裡尼約夫也欺騙了您。這個姑娘不是本地神父的侄女,她是這個炮臺攻破後被處決的伊凡·米龍諾夫的女兒。」

  普加喬夫一雙火樣的銳利的眼睛緊緊盯住我。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困惑地問我。

  「希瓦卜林說的是實話。」我堅定地回答。

  「這點你可沒有說過。」普加喬夫說,他臉色沉下來。

  「請你自己判斷,」我回答他說,「當著你手下人的面,告訴你米尤洛夫的女兒還活著,那樣行嗎?他們會把她活活吃掉。什麼也救不了她。」

  「這倒是實情,」普加喬夫笑了笑說,「我的那些酒鬼是不會放過這個可憐的姑娘的。我的教親神父太太騙過了他們,她做得倒不錯。」

  「請你聽著,」我見他心緒好轉,便趁機接下去說,「我不知道怎樣稱呼你,也不想知道……但是,上帝作證,我真樂意用生命報答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只求你別要我去做有損於我榮譽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的恩人。請你有始有終:放我帶著可憐的孤女走上帝指引的道路吧!不論你將來在那裡,不論你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定為你禱告,求上帝拯救你有罪的靈魂……」

  看來,普加喬夫嚴酷的靈魂被感動了。「也好,就照你的辦!」他說,「要殺就殺,要放就放,我素來這樣。帶上你的美人兒去吧!隨你去哪兒,上帝保佑你們相親相愛。」

  他當即命令希瓦卜林立刻給我發一張通過他治下的所有關卡和要塞的通行證。希瓦卜林垂頭喪氣,站在那裡象個木頭人。普加喬夫接著去視察炮臺。希瓦卜林奉陪。我留在房裡,推說要準備上路了。

  我跑到閨房。門關著。我敲敲。「是誰?」巴拉莎問。我回話。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甜蜜的聲音在門後傳來。「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正在換衣裳。你到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家裡去吧!我也馬上就去她那兒。」

  我依了她,轉身就去蓋拉西姆神父家。神父和他太太跑出來歡迎我。沙威裡奇已經事先通知了他們。「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神父太太說。上帝開恩,讓我們又見面了。您過得過嗎?我們可天天惦記著您哩!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這心痛的姑娘,沒有您在面前,她可真吃夠了苦頭啦!……請告訴我,我的少爺!您怎麼跟普加喬夫交情這麼好?他怎麼沒有把你弄死呢?好,這一點得感謝這強盜。」「得啦,老太婆!」蓋拉西姆神父打斷她的話,「你知道的事,別都搬出來胡扯。禍從口出,少說為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請進,請賞光!好久好久沒見到您了。」

  神父太太盡其所有款待我。同時,他一張嘴巴說個沒完。她告訴我,希瓦卜林如何逼著他們交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如何痛哭流涕不願離開他們;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如何通過巴拉莎跟他們一直保持聯繫(巴拉莎這妞兒是個精靈鬼,她會指揮軍曹按自己的調子跳舞);她又如何給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出主意寫封信給我,如此等等,神父太太嘮叨個沒完沒了。輪到我說,我便三言兩語講了我這一向的經歷。當神父和他太太一聽到普加喬夫已經知道他們的騙局的時候,他們便在胸前頻頻劃著十字。「十字架的神力顯靈了!」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說,「求上帝驅散這朵烏雲吧!唉!那個亞曆克賽·伊凡諾維奇,不要說了,真不是人!」這時,房門推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進房來,她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她脫下了農家姑娘的衣裙,穿著象過去一樣樸素大方。

  我抓住她一隻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我倆面面相覷,心頭百感交集。兩位主人感到,他們在此有礙,便走開了。剩下我們兩個面對面。世間的一切都丟到九霄雲外。我們談著談著,永遠也談不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告訴我自從炮臺攻破以後她所遭遇的一切;她向我描述了她處境的悲慘和下流的希瓦卜林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我跟她回憶過去幸福的時光……我倆都哭了……最後,我向她說明了我的打算。讓她留在歸普加喬夫統治又由希瓦卜林管轄的炮臺,是不可能的。去被圍困而正經受著各種苦難的奧倫堡,那是想也不用想的。她如今沒有一個親人了。我勸她到我父母的莊子裡去。開始她還有些躊躇,因為她早知道我父親不贊成的態度,這點使她害怕。我說服了她。我知道,收留為國捐軀的光榮的軍人的女兒,我父親定然會認為是他的天職和榮幸。「心愛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最後我說,「我把你當成妻子了。出乎意料的患難把我倆緊緊聯結在一起,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把咱們拆開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老老實實聽我說,沒有半點忸怩作態,沒有絲毫假惺惺的半推半就之色。她覺得,她的命運從此跟我的命運已經結合在一起了。但她再三說,只有得到我父母的贊同以後,她才做我的妻子。這一切,我並不反對。我們狂熱地、深情地親吻。我倆之間的一切就這麼決定了。

  過了一小時,軍曹給我送來一張通行證,上頭有普加喬夫潦草的簽字。軍曹還傳達了他的話,叫我到他那兒去。我去了,見他正準備上路。當我跟他——這位除我一人而外全都認為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和令人生畏的人物——道別的時候,我說不出有什麼滋味在心頭。幹嗎要隱瞞真情呢?這時我非常同情他。我打心坎裡希望把他從他所領導的那幫壞蛋的包圍中拉出來,趁為時還不太晚,救出他的頭顱。希瓦卜林和老百姓團團圍住了我們,妨礙我披露縈繞於我心頭的一切。

  我跟他友好地分手。普加喬夫看到人群中站著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伸出一個指頭對她做出威嚇的樣子,意味深長地眨一眨眼睛。然後他坐進暖篷雪橇,吩咐車夫開到貝爾達村去。馬走動了,他再次探出身子,對我大聲說道:「別了,大人!或許咱們還能再見面。」後來我們果然再見面了,不過,那是在怎樣的場合呀!……

  普加喬夫走了。我久久凝視著這茫茫的雪原,他那三匹馬拉的雪橇漸行漸遠。百姓散了。希瓦卜林也不見了。我回到神父的屋裡。我們上路的一切都已準備停當。我不想再耽擱了。我們的行裝都塞進了司令的一輛舊馬車裡。車夫飛快就套好了馬。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要去跟埋在教堂後面的父母的墳墓告別。我想陪她去,但她要我讓她一個人去。過了幾分鐘,她回來了,淚珠兒默默地流。車子開到門口。蓋拉西姆神父和他老伴走上了臺階。我們三人坐上車子: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巴拉莎和我。沙威裡奇爬上車台。「再見,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的心肝!再見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我年輕的雄鷹!」神父太太說,「一路平安!上帝保佑你倆幸福!」我們的車子開動了。我看到司令的住宅的窗戶後面站著希瓦卜林。他臉上露出懷恨在心的陰森森的神色。我不想在打敗了的仇人面前逞威風,掉過頭去不望他。終於我們出了炮臺的大門,從此永遠離開白山炮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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