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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說實話,我真為我這可憐的管教人捏了一把冷汗。他還想狡辯,但普加喬夫喝住了他:「你怎麼膽敢跟我糾纏這等小事?」他吼起來,從書記長手裡一把奪過那張紙,對準沙威裡奇的臉摔過去。「老不死的蠢貨!拿了點東西,有啥了不起?老傢伙!你應該為咱家和弟兄們永遠禱告上帝,因為你和你少爺沒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絞死……什麼兔皮襖子!看老子給你兔皮襖子!你知道嗎?老子就命令活剝你一張皮做襖子!」

  「聽你吩咐,」沙威裡奇回答,「我是奴僕,要對主人的財產負責。」

  看來,普加喬夫突然動了寬恕之情。他調轉馬頭走了,不再說一句話。希瓦卜林和頭目們追隨在後。匪幫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人民出動歡送普加喬夫。只有我跟沙威裡奇留在廣場上。我這位管教人手裡還是捏著那張清單,望著它,樣子非常難過。

  見到我跟普加喬夫關係融洽,他便想趁機利用一下。但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成功。我罵了他一頓,因為他這種效勞實在是幫倒忙。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就笑吧,老爺!」他說,「笑吧!等到要再添置這些家什的時候,走著瞧,看你還笑得成!」

  我匆匆趕到神父的家裡去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會面。神父太太一碰面就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昨夜裡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發高燒。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並且說胡話。神父太太領我進了她的房間。我輕輕地走到她的床邊。她臉色大大變樣,使我驚訝。她認不出我了。我在她床邊站了好久,蓋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悲的太太似乎說了不少安慰我的話,可我一概沒有聽進去。陰森恐怖的念頭使得我心潮起伏。這個可憐無靠的孤女,置身于兇狠的暴徒中間,自然處境不堪設想,而我又無能為力。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希瓦卜林!一想起希瓦卜林,我就心如刀割。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轄要塞,而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其中,勢必要成為他發洩仇恨的對象,他一朝權在手,就能夠為所欲為。我如何對付?如何幫助她?如何從惡棍的掌心裡搭救她呢?只有一個辦法:我決定立即去奧倫堡,催促他們趁早解放白山炮台,我本人則盡力促其實現。我跟神父以及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道別,深情地把那個我已經當成了妻子的姑娘託付給她。我抓住可憐的姑娘的手,吻著它,淚如雨下。「別了!」神父太太送我時對我說,「別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或許太平以後我們還會見面。別忘了我們,常寫信來。可憐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現在除了你,就沒有一個安慰她、保護她的人了。」

  出來走到廣場上,我站了片刻,抬頭望望絞架,向它一鞠躬,然後出了要塞,走上去奧倫堡的大道,沙威裡奇緊緊跟在我後面。

  我走著,思緒萬端,突然聽到身後馬蹄得得。我回轉身一看,有個哥薩克從要塞裡騎馬直奔過來,手裡還抓了另一匹巴什基爾馬的韁繩,他很遠就對我打手勢。我停下,立刻就認出那就是我們的軍曹。他到了我跟前,下了馬,把另一匹馬的韁繩交給我,說道:「大人!我們的父王賞賜您這匹馬和從他身上脫下來的這件皮大衣(馬鞍上擱了一件羊皮大衣。)還有嘛,」軍曹說到這兒,口齒不清了。「他還賞給你……半個盧布的銀幣……不過嘛,我路上掉了,請您多多包涵。」沙威裡奇斜起眼睛盯著他,氣憤地說道:「路上掉了!你懷裡是啥玩意兒丁當響?沒良心的東西!」我懷裡有東西丁當響嗎?」軍曹反駁說,一點也不慌張,「老頭,上帝作證!那是籠頭上的銅配件磕碰得響,哪來的半個盧布的銀幣?」「好了!」我說,打斷他們的爭吵,「請你替我感謝派你來的那位。那枚銀幣,你回去的路上再找找看,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謝謝您,大人!」他回答,調轉馬頭,「我要為你永遠禱告上帝!」說了這話,他便策馬轉回程,一隻手揣著懷兜,轉眼就不見了。

  我穿上皮大衣,騎上馬,沙威裡奇坐我後頭。「你看,少爺!」老頭兒說,「我向那個騙子叩頭請願沒有白費勁吧!那賊不好意思了。雖說這匹巴什基爾長腿劣馬和這件羊皮大衣不值幾個錢,還不頂那幫強盜搶去的和你送給他的東西的一半,不過,終歸用得著,從惡狗身上揪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第十章 圍城

  佔領了草地和高岡,他居高臨下,
  象盤旋的蒼鷹,朝下一望。
  下令堡壘下邊擺開戰場,
  暗藏一尊尊大炮,今夜要猛攻城垣。

  ——赫拉斯可夫①

  ①引自赫拉斯可夫的長詩《俄羅斯頌》(1779)。

  快到奧倫堡的時候,我們見到一群剃光頭、帶腳鐐的囚犯,臉上還打了鈐印。他們在駐防軍老弱殘兵的監督下修築工事。有的推車運走壕溝裡的泥巴,有的揮鋤挖土。泥水匠在土城上搬磚,修砌城牆。城門口哨兵攔住我們,要檢查身分證。聽說我們是從白山炮台來的,那個中士當即帶領我們直接去將軍的住處。

  我們在花園裡見到了將軍。他正在查看蘋果樹,秋風已經刮去了樹葉。在一個老花匠幫助下,他細心地給樹幹紮禦寒的草包。他臉上顯出安詳、健康和怡然自得的神色。他歡迎我的到來,詢問有關我親身經歷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我都告訴了他。老人注意地聽我敘述,一邊刪剪枯枝。「可憐的米龍諾夫!」當我說完了悲慘的故事以後,他感歎道,「多可惜,一個多好的軍官!而米龍諾娃太太是位好心腸的女人,她的蘑菇醃得多好吃啊!瑪莎,上尉的女兒怎麼樣了?」我回答說,她還留在要塞裡,由神父太太照管。「唉,唉!」將軍說,「那可不好,很不好。無論如何切莫指望叛匪們會有紀律。那苦命的姑娘將來可怎麼辦呢?」我回答說,白山炮台不遠,大概,將軍大人會從速調兵去解救那兒的居民。將軍搖搖頭,不以為然。「再看看,再看看,」他說,「這個問題,我們得從長計議。回頭請你來喝杯茶。今日我這兒要開軍事會議。你可以在會上彙報有關普加喬夫這個無賴以及他的軍隊的真實情況。現在你去休息吧!」

  我走到派給我的住處,沙威裡奇早已在那兒動手收拾,我焦急地等待開會的時刻。讀者不難猜想,這次會議對我的命運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影響,我自然不會耽誤的。我準時到了將軍家。

  在將軍家裡我碰到了一位本城的大員,記得似乎是稅務局長。他是個滿面紅光的胖大官人,上了年紀,身穿錦緞長袍。他向我打聽他稱之為教親的伊凡·庫茲米奇的慘死情況。他常常打斷我的敘述,節外生枝地提出一堆問題,發表感時傷世的議論。他的談吐,如若不能證明他素諳用兵韜略,起碼也說明他觀察敏銳,是個天生的智囊。這時,被邀的人陸續到齊了。他們中間,除了將軍本人以外,沒有一個軍人。大家就座,給每個人上了茶。將軍非常清楚細緻地說明當前的事態。「時至今日,先生們!」他繼續說道,「必須決定,我們應該採取何種策略以剿滅叛匪:是攻還是守?兩種策略各有利弊。攻則可望速戰速決,守則較為穩妥無虞……好!請諸位按法定程序各抒己見,即是說,以最低的官階開始。準尉先生!」他轉向我說:「請您首先發表高見。」

  我起立,三言兩語描述了普加喬夫和他那一夥匪幫,然後十分肯定地說,那冒充的皇帝是無法抵擋官軍的。

  我的意見,在場的官員都大不以為然。他們認為,那不過是年輕人魯莽和逞能罷了。大家竊竊私議,我分明聽到有人細聲說:「乳臭未乾。」將軍轉臉望著我,臉上浮現一絲笑意,說道:「準尉先生!軍事會議上首先發言的總是主張進攻。這成了一條規律。下面,繼續聽取諸位的意見。六品文官先生!請您發表高見。」

  那位穿錦緞長袍的老頭匆匆喝光羼了不少甜酒的第三杯茶,對將軍說:「大人!我想,應當不攻也不守。」

  「那怎麼行,六品文官先生?」困惑不解的將軍說。「不是攻,便是守,再無其他用兵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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