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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兩個老兵動手給他剝衣。那苦人兒的臉上現出惶恐的表情。他四面觀望,像是一隻被頑童們捉住的小野獸。一個老兵抓住他兩隻手把他馱起來,尤萊就揮動皮鞭抽打他的光背脊。這時,巴什基爾人呻吟起來,求饒的聲音微弱,搖搖頭,張開嘴,嘴裡沒有舌頭,只有短短的一截舌根在裡頭打戰。

  每當我想起這件事就發生在我們的時代,而現在我又活到了亞歷山大皇帝施行仁政的聖朝,我不能不為文明的進步和人類友愛的原則的傳佈而驚訝。年青人!如果我這本筆記落到了你們的手裡,那麼,請記住,最好最牢靠的改革淵源於移風易俗而無需任何暴力震動。

  大家都吃了一驚。「喂!」司令說,「看來,從他口裡是擠不出什麼名堂了。尤萊!把這個巴什基爾人押回倉庫裡去吧!

  軍官先生們!咱們還得來討論討論。」

  我們便開始討論當前的形勢。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突然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樣子慌慌張張。

  「你怎麼啦?」惶惑的司令問她。

  「先生們,糟了!」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回答,「下湖炮臺今日上午失守了。蓋拉西姆神父家的長工從那裡來。他親眼看見要塞是怎樣攻破的。要塞司令和全體軍官通通被絞死。

  全體士兵成了俘虜。眼看強盜就要到這兒來了。」

  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我大吃一驚。下湖炮臺司令是個文靜謙和的年輕人,我認識他。兩個月前他攜帶年輕的妻子離開奧倫堡路過此地,到過伊凡·庫茲米奇家裡。下湖炮臺距離我們的要塞約二十五俄裡。我們隨時可能遭到普加喬夫的襲擊。一想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運,我不禁心悸膽寒。

  「伊凡·庫茲米奇!請聽我說一句話,」我對司令說,「誓死保衛要塞本是我們的天職,這點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我們必須考慮婦女們的安全。請把她們護送到奧倫堡去,如果道路還暢通的話。要不然就送到叛匪一時打不到的比較遠、比較安全的要塞裡去。」

  伊凡·庫茲米奇轉向他老伴對她說:

  「你聽我說,老媽媽!說真的,是不是先把你們送遠一點,等到我們把叛匪收拾了,你們再回來,好嗎?」

  「唉,廢話!」司令夫人說,「哪裡有炮彈飛不到的要塞呢?白山炮台有哪點靠不住?謝天謝地!咱們在這兒已經住了二十二年了。巴什基爾人和吉爾吉斯人都見過了。興許也能躲過普加喬夫!」

  「也好,老媽媽!」伊凡·庫茲米奇說,「你相信咱們的要塞靠得住,那你就留下來也成。不過,我們拿了瑪莎怎麼辦?如果叛匪我們對付得了,或者救兵趕到,那當然好。唉!要是叛匪攻破了要塞呢?」

  「嗯!那時……」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語塞了,樣子非常惶恐。

  「不!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司令接下去說,他看出,他的話可能平生

  第一回起了作用,「瑪莎留在這兒不行。得把她送到奧倫堡她教母那裡去。那裡有足夠的兵力和大炮,城牆又是石頭造的。我也勸你跟她一道去。你雖則是個老太太了,倘若要塞被攻破,我看你也夠嗆的!」

  「好了!」司令夫人說,「就這麼辦吧!把瑪莎送去。可我,你做夢也別想我去。不去就是不去!我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何苦跟你分手,何苦到外鄉去找一座孤零零的墳墓!我跟你共同生活了幾十年,要死也一同去死。」

  「也在理。」司令說,「好!別耽誤了。馬上去打點瑪莎上路,明日一黑早就出發。我派人護送,雖然人手已經不夠了。

  可瑪莎在哪兒呢?」

  「在阿庫琳娜·潘菲洛夫娜家裡,」司令夫人回答,「一聽到下湖炮臺淪陷的消息,她就感到心裡堵得慌。我擔心她會病倒。我主上帝呀!我們居然落到這步田地了!」

  華西裡莎·葉戈洛夫娜趕忙去打點女兒起程的事。我們在司令那兒繼續討論。但我已不再介入,也聽不進去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晚餐時出來了,一臉慘白,兩眼哭紅。我們默默地吃飯,比平日更快地吃完。跟司令一家人道別以後,我們便回家去。但我故意忘記帶佩劍,以便回轉身去取。我料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會一個人在那兒。不出所料,她正好在門邊迎接我,把佩劍交給我手裡。

  「別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眼淚汪汪對我說,「他們要送我到奧倫堡去。祝您健康和幸福。或許上帝開恩,會讓我們再見面的。萬一不能……」說到這兒,她失聲痛哭起來。我擁抱了她。「別了,親愛的!」我說,「別了!我的親人,我的心上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請你相信,我最後的思慮和最後的祈禱都必定落到你身上!」瑪莎痛哭,貼緊我胸膛。

  我熱烈地親吻她,然後急忙沖出房間。

  第七章 猛攻

  大哥呀,我的大哥!
  俺吃糧弟兄們的大哥!
  當兵打仗三十又三年,
  俺吃糧弟兄們的大哥!
  唉!他既沒有掙得一房家私,
  也沒有討得快活日子過,
  又沒有贏得高等的官爵,
  更沒有撈得美名兒半個。
  只落得,兩根高矗的柱頭,
  只落得,一根打橫的槭木,
  只落得,一圈上吊的絲套索。


  ——民歌

  那天晚上我沒睡,衣服也沒脫。我打算天一亮就去要塞大門口,因為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要打從那兒經過。我想跟她作最後一次道別。我感到內心起了很大的變化:跟不久前的灰心喪氣相比,這時的心境已經不那麼難受了。心存不甚分明然而又熱切甜蜜的希望,巴不得危險臨頭而心焦,滿腔充塞著崇高的榮譽感——這一切跟離愁別恨融合成一體了。一夜不知不覺已經過去。我正要出門,這時房門打開,一名軍士走進房向我報告:我們的那些哥薩克昨晚擅自撤離了要塞,把尤萊也劫持而去,而此刻,在要塞附近有一批來歷不明的騎馬的人在巡行。我馬上想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不成了,這使我心驚肉跳。我匆匆給了軍士幾句指示,立即跑到司令那兒。

  已經天亮了。我沿街飛跑,突然聽到有人叫我。我停住。

  「上哪兒去?」伊凡·伊格納季奇追上我說,「伊凡·庫茲米奇在城牆上,派我來叫你。普加喬夫來了。」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了嗎?」我憂心忡忡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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