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普希金 > 上尉的女兒 >


  「也好!」我冷冷地說,「你不給他酒錢,那就把我的衣服勻一件給他。他穿得太單薄了。給他那件兔皮襖子。」

  「別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爺!」沙威裡奇說,「他要你的兔皮襖子有啥用?這條狗,一碰到酒店就會換酒喝掉。」

  「老頭子!我會不會換酒喝掉,這你就別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說,「他少爺從身上脫下皮襖賞給我,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做奴才的,應該聽從吩咐,別囉嗦。」

  「你這不信神的強盜!」沙威裡奇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看到少爺年幼無知,欺他老實,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爺的襖子幹嗎?你這寬肩膀還穿不進這件小襖子哩!」

  「請你別逞能了,」我對我的管教人說,「去把襖子拿來!」

  「天老爺呀!」我的沙威裡奇歎息道,「兔皮襖差不離還是新的呀!給別人倒好,偏偏要給這個窮光蛋酒鬼。」

  不過,兔皮襖子還是拿來了。那漢子當即拿了試著穿。確實,襖子我都嫌小了,給他真有點穿不進。但是,他好歹擺弄著,到底穿上了身,不過,線縫一道道被他繃開了。聽到線腳綻得嘣嘣響,沙威裡奇差點哭天叫娘。流浪漢對我的禮物非常滿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對我深深一鞠躬,說道:「謝謝您,大人!您做了好事,上帝會報答您的。咱家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您的恩典。」他便走過一旁,我則繼續趕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裡奇在發悶氣。很快我就忘記了昨夜的風雪,忘記了嚮導和那件兔皮襖子。

  到了奧倫堡,我便直接去見將軍。我見到一個高個子男子漢,他老了,背有點駝,滿頭長髮全都白了。一套老式的褪了色的軍服穿在他身上,令人憶起安娜·伊凡諾夫娜時代的軍人。他說話,德國口音很重。我把父親寫的信當面交給他。一看我父親的名字,他飛快瞟了我一眼。

  「我的天!」他說,「好像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維奇還是你這個年紀哩!可現在,你瞧,他都有了這麼大的兒子了。光陰似箭呀!」他拆開信,低聲念起來,同時又一邊發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大人,卑職希望大人……』這是什麼客套?唔!他這麼搞,真不害臊!當然,軍紀嚴明,

  第一要義。但是,給老同事寫信,不必這樣嘛!『大人想必不會忘記』……嗯!……『想當年明××元帥麾師出征……還有卡拉林卡』……噢!他居然還記得當日我們的瞎胡鬧哩!『茲有一事拜託……我把我兒子托您庇蔭』……嗯!……『請將我兒緊握刺蝟手套之中』……『刺蝟手套』是什麼東西?這看起來是個俄羅斯俗語。什麼叫『緊握刺蝟手套之中?』」他轉臉沖著我又問一次。

  「這意思是,」我回答,盡力表現出老實的樣子,「態度寬和,不太嚴厲,讓他自由些,這就是『緊握刺蝟手套之中』。」

  「嗯!我懂了……『別讓他自由』……不!看起來,刺蝟手套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他的身分證隨函附上』……身分證在哪兒?哦!『已經登記入謝明諾夫團』……好!好!一切照辦。『請允許我不拘官職尊卑以一個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擁抱你……』啊!最後這才想開了……等等,等等……好了!親愛的!」他說,讀完信,把身分證擱在一邊。「一切照辦。就把你調到××團去當軍官,別耽識時間,明日你就去白山炮台,在那兒你在米龍諾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個誠實的好人。你要認真服務,學會嚴守紀律。在奧倫堡你沒有事情好幹,懶散對青年人沒有好處。但是,今日請你在我家吃飯。」

  「我可越來越不輕鬆了!」我心下琢磨,「我在娘胎裡就登記成為近衛軍中士,這又有什麼用?它把我弄到什麼地步了?進××團,去吉爾吉斯—哈薩克大草原的邊界上荒涼的要塞……」我在安德列·卡爾洛維奇家裡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個人一道吃了頓午飯。他的餐桌上也體現了德國人節儉的作風。我想,他不想在他單身的餐桌旁經常看到我這個多餘的角色,這便是他趕忙派我去邊防軍的部分原因吧!第二天我向將軍道別,便動身去那個我將要服役的地方了。

  第三章 要塞

  我們駐紮在碉堡,
  喝的是清水,吃的是麵包;
  倘若敵人來偷餡餅吃,
  我們大擺酒宴,決不告饒,
  包管裝滿霰彈轟它幾炮。

  ——士兵之歌

  他們是過時的人物啦!少爺!

  ——《絝褲少年》

  白山炮台距離奧倫堡四十俄裡。一條道路沿著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伸延過去。河水還沒有封凍,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皚皚的兩岸之間憂鬱地洶湧,顯得特別黑。河那邊是一望無際的吉爾吉斯草原。我思緒萬端,心境抑鬱。駐防軍的生活對我很少有吸引力。我盡力去想像我的上司,米龍諾夫上尉該是個什麼模樣,結果認定他該是個嚴厲的、脾氣大的老頭,除了自己的公務,別的啥也不知道,可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會罰我關禁閉,只讓我啃麵包喝生水。這時,天色暗下來。

  我們行車相當快速。

  「到要塞還遠嗎?」我問車夫。

  「不遠了,」他回答,「瞧!已經望得見了。」

  我四下瞭望,想要發現森嚴的碉堡、塔樓和垛牆。但是,除了圓木頭的柵欄圍住的大村子以外,別的什麼也沒看見。路的一邊有三四個積雪覆蓋一半的幹草垛,另一邊是歪向一旁的一架風車,幾葉樹皮車翼懶洋洋地掛在上頭。

  「要塞在哪兒?」我驚詫地問。

  「那不是!」車夫回答,指著一個小村子。說這話的當口,我們駛進了村子。我一看,門口擺了一尊生鐵鑄成的老炮;街道狹小,彎彎曲曲;房舍低矮,大都蓋的乾草。我吩咐車夫開到要塞司令那裡,一分鐘以後,雪橇在一棟木頭房子跟前停下,這房子建在高地上,旁邊是一座木頭教堂。

  沒有人出來迎接我。我走進穿堂,推開門進了前廳。一個老弱殘兵坐在桌子上,正給油綠軍裝的袖肘上打一塊藍補丁。我要他去通報說我來了。

  「請進吧!少爺!」殘廢兵回答,「我們的人在家。」我走進一間陳設老派的乾乾淨淨的房間。屋角上是放器皿的大櫃;牆上掛了裝有鏡框的軍官證書;證書旁邊還點綴了幾張版畫:「攻克吉斯特林」、「攻克奧恰可夫」,還有「挑選新娘」、「老鼠葬貓」。窗前一位老太太,穿一件棉坎肩,紮一條頭巾。她在纏線團,線圈子由一個穿軍服的獨眼龍老頭子伸開兩手繃著。

  「您有何吩咐,少爺?」她問我,繼續她手裡的作業。我回答,我是來當差的,按照規矩前來晉謁上尉先生。說話中間,我轉向那位獨眼老人,以為他必定是要塞司令了。但老太太打斷了我背熟了的官腔。

  「伊凡·庫茲米奇不在家,」她說,「他到蓋拉西姆神父家做客去了。但不要緊,少爺!我就是他老伴。承您關照和看得起,請坐!少爺!」她叫來一個丫頭,吩咐她去把軍曹叫來。

  那個老頭翻起一隻眼睛好奇地瞅著我。

  「斗膽請問,」他說,「您先生是在哪一團服役來著?」我滿足了他的好奇心。

  「斗膽請問,」他又問,「您先生為何從近衛軍調到駐防軍?」我回答說,這是上峰的意志。

  「由此觀之,興許是做了對於一個近衛軍軍官來說不相稱的事情吧!」這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老頭子一個勁地問。

  「得了,別亂嚼舌頭了!」上尉夫人對他說,「你看,這個年青人旅途疲倦了,他哪有功夫聽你嘮叨……(手伸直……)而你,我親愛的!」她轉向我說:「調你到我們這荒涼地方,別傷心吧!你不是頭一名,也不是末一名。學會忍耐,包你喜愛。希瓦卜林,亞曆克賽·伊凡內奇調到這兒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因為他殺了人。天曉得,他怎麼犯了那樣大的罪!你看他跟一個中尉跑到城外,都帶了劍。兩個人便拔劍殺將起來。亞曆克賽·伊凡內奇一劍刺過去,一下把中尉殺了,在場的還有兩個證人哩!你說該怎麼辦?並沒有生來就會犯罪的壞人哩!」

  正在這時,軍曹進來,他是個年輕的身材好看的哥薩克。「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吩咐他說,「給這位軍官先生找一套房子,要乾淨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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