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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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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他把雪橇朝那個不知啥玩意兒的東西趕過去,那東西也朝我們迎面移動過來。過了兩分鐘我們碰頭了,卻原來是一個人。 「喂,老鄉!」車夫對他喊道,「告訴我,路在哪兒?」 「路就在這兒,我站的這塊地方就是硬實的路面。」過路人回答,「問這個幹嗎?」 「聽我說,漢子!」我對他說,「這一帶你熟悉嗎?你能不能帶我找個住宿的地方?」 「這個地方我熟悉,」過路人回答,「謝天謝地!這一帶四面八方,咱家騎馬走路都跑遍了。得!看這鬼天氣,怪不得你們迷路了。最好就停在這兒等等,興許暴風雪會停,天就開了。到那會兒,看看天上的星星,咱們也能趕路。」 他神色鎮定,這使我膽壯。我決心聽天由命,何妨就在這草原上住一宿。這時,那過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駕車台,對車夫說:「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幹嗎往右拐?」車夫不以為然地問,「你看見路了?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拼命趕吧!就這麼回事。」 我覺得車夫在理。我說:「真的,為什麼你以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為風正從那邊刮邊來,」過路人回答,「我聞到了煙味,這就是說,村子就在附近。」 他的機靈和敏銳的嗅覺使我吃驚。我叫車夫趕過去。馬匹在深深的積雪裡艱難拔腿前行。雪橇緩緩移動,時而碰上雪堆,時而陷進坑窪,忽左忽右地顛簸,真好比一條小船在波濤洶湧的海上航行。沙威裡奇一個勁地歎氣,時不時碰碰我的腰。我放下簾子,裹緊皮大衣,閉目打盹。大家不說話。 狂風呼呼叫,雪橇緩緩搖,仿佛給我催眠似的。 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異情節跟這個夢相參照,直到如今我還覺得這個夢是個兆頭。請讀者原諒我,因為,憑經驗大致知道,雖然全都盡可能對迷信偏見表示鄙夷,但為人總會有點兒迷信。 當時我心靈和感覺還處在那樣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態,現實隱去,幻覺頻生,二者又若明若暗雜然紛呈,渾然一境。我分明感覺到,暴風雪尚未停息,我們正在雪原上亂闖……可我又突然看見一扇大門,我們駛進了這家莊院。我腦子裡冒出的 第一個念頭就是生怕父親發怒,怕他責怪我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蔭之下,怕他責怪我故意將他的教導當作耳邊風。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頭一看:母親站在臺階上迎接我,愁眉苦臉。「輕點,」她對我說,「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訣別。」我嚇壞了,跟著她走進臥室。房間很暗,床邊站了好些人,一個個面帶愁容。我輕輕移步到床前。母親掀開帳子說:「安德列·彼得洛維奇!彼得魯沙來了。他聽到你生病以後就掉轉頭往回趕。你給他祝福吧!」我跪下,睜大眼睛注視著病人。怎麼回事?……床上沒有我父親,卻躺著一個黑鬍鬚的漢子,他笑逐顏開地瞅著我。我摸不著頭腦,回過頭問母親:「怎麼回事?他不是爸爸?憑哪一條我要這個莊稼漢給我祝福?」「反正一樣,彼得魯沙!」母親回答,「他是你主婚父親,吻他的手吧!讓他給你祝福……」我不幹。這時,那漢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從背後拖出一把斧頭來,朝四面亂砍。我想逃……但跑不動。房間裡盡是死屍,我磕磕碰碰撞上了一具具屍體,在一灘灘血泊中間滑溜過去……那個嚇死人的漢子愛撫地叫喚我,說道:「別怕,過來!讓我給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驚醒了。馬站住了,沙威裡奇抓住我的手說:「下車吧,少爺!我們到了。」 「到了哪兒?」我問,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棧。上帝保佑!咱們差點兒撞上了院子的柵欄了。 下車吧,少爺!快下來暖和暖和。」 我下了雪橇。暴風雪還在繼續,不過勢頭已經減弱。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店主在大門口迎接我們,提一盞馬燈,領我進了正房。這間房子很小,但卻很乾淨,點了一枝松明。牆上掛著一杆長槍和一頂高高的哥薩克皮帽。 店主人是個雅伊克哥薩克,看樣子,六十來歲,氣色很好,身體健旺。沙威裡奇手捧食品盒隨後進來,他拿來火,要燒茶。我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張羅去了。 「那個嚮導在哪兒?」我問沙威裡奇。 「這兒,大人!」一個聲音從我頭上回話。我抬頭一看,但見高鋪上一部大黑鬍子、兩隻閃爍的眼睛。 「怎麼,老兄,凍壞了吧?」 「叫咱家怎地不凍壞?只穿一件粗呢襖子哩!本來還有件羊皮褂子,可隱瞞真情倒是罪過,昨晚押給酒店老闆了。原以為冷得不厲害。」 這時店主人進來,捧了個熱氣騰騰的茶炊。我請嚮導也來喝杯茶。那漢子從高鋪上下來。他的儀錶我覺得非常出色:四十歲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寬肩膀,一部大黑鬍子,中間偶有幾根白絲,一雙大眼睛很靈活,炯炯有神。臉上的表情,看了令人著實非常愉快,但又帶點狡詐味兒。頭髮剃成一個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韃靼人的肥大的燈籠褲。我端杯茶遞給他,他抿了一口,皺起眉頭。 「大人!請做做好事,叫杯酒來吧!咱家哥薩克可不慣喝茶。」 我樂意滿足他的要求。店主人從櫥子裡取出一個大酒瓶和一隻大杯子,走到他跟前,盯住他的臉: 「哎嘿!」店主說,「你又到我們這邊來了!你從哪兒來?」 嚮導意味深長地使眼色,用順口溜回話:「飛進菜園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塊小石子——沒有打中。得了!你們的人怎麼樣了?」 「我們的人又能怎麼樣?」店主回答,也用不願讓外人知道的隱語:「動手要敲晚禱鐘,神父老婆不答應,神父去串門,小鬼來上墳。」 「別說了,大爺!」我的流浪人說,「天要下雨,不愁沒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沒籃子。而目下(他又使了個眼色),斧頭得藏在背後囉!因為守林人正在巡邏。大人!為了您的康健,乾杯!」他說了這話,端起酒杯,劃個十字便一飲而盡。 然後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鋪去了。 那時,這強盜式的切口我一點也聽不懂,但後來我猜出來了,他們是在談論雅伊克軍隊,那時剛剛把1772年暴動鎮壓下去。沙威裡奇聽他們談話,面帶鄙夷的神色。他時而望望店主人,時而望望嚮導,心存疑懼。這家客棧,或照當地的說法,叫大車店,坐落大草原當中,離任何村莊都很遠,簡直就象個土匪窩子。可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繼續趕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裡奇擔驚受怕的樣子,我看了心裡好笑。這時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裡奇決定爬到爐子上去開鋪。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個小房子裡都打鼾。我也睡得活象個死人一樣。 第二天早晨醒來已經很晏了。我看到,風雪已經停了。陽光燦爛。一眼望不到頭的雪原,白得耀眼。馬已經套好。我跟主人結了賬,他只要了很少一點錢,以致沙威裡奇沒有異議,沒有象平素那樣討價還價了,而昨晚的疑慮也就從他腦子裡消除乾淨。我叫來嚮導,感謝他的幫助,吩咐沙威裡奇給他半個盧布的酒錢,沙威裡奇緊鎖眉頭。 「半個盧布的酒錢!」他說,「幹嗎?為了他把你帶到客棧裡這件事嗎?少爺,隨你咋辦,反正咱們沒有錢多。見人就賞酒錢,那還了得!很快自己就得餓肚子了。」 跟沙威裡奇我是不便爭執的。我已經答應過他,銀錢全歸他統管。我感到內疚,因為不能感謝這個人,即使不能說他救苦救難,至少也把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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