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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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父親,我總是悔恨,覺得我對他尊重和愛戴不夠,我每每感到內疚的是,我對他的一生,特別是對他的青年時代瞭解得太少。當我能夠瞭解的時候,我也很少想到這樣做!現在我就是竭盡一切努力,也不能徹底弄明自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完全是一個特殊時代、特殊門第的人,一個奇怪的人,極容易和人相處,稟賦又多才多藝,可不知怎的竟一事無成,實在令人不可思議;他內心熱情,思路敏捷,通達事理,曉暢隱微;他的性格是個少有的結合體:爽快直率而深藏不露,外在簡樸而內在複雜,眼光冷峻銳利而氣質瀟灑浪漫。那年冬天我才二十歲,而他已六十歲了。說起來甚至難以叫人相信,那時我已經有二十歲了,但不管怎樣,那時我正處於血氣方剛的時期!而他的一生已經過去。可是那年冬天誰也不如他理解我的內心活動,大概誰也沒有象他那樣覺察到我內心交織著悲痛和青春活力的矛盾。一天,我們坐在他的書房裡。那是個寧靜的陽光和煦的日子,院子上鋪滿著皚皚自雪,雪光從低矮的書房窗戶裡照進來。這是一間暖和的、充滿煙草味的、無人照料的書房,我自幼就覺得它十分可愛;它的雜亂、舒適、總不變更的簡陋陳設在我看來是跟父親的習慣和愛好分不開的,跟我關於他和我自己早年生活的全部回憶分不開的,他講「和平的樂趣」之後,放下煙捲,從牆上取下一把舊吉他,開始彈起他心愛的民間曲子來。這時他的目光變得堅定、快樂,同時他心底裡好似藏著什麼秘密;他應合著吉他輕曼而快樂的節拍低吟,而這吉他正含著淒然的微笑訴說著已經失去的珍貴的東西,訴說著人生反正都要完結,不值得痛哭流涕。 回到巴圖林諾後不久,我就忍耐不下去了。一天,我突然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奔進城去。可是我一無所獲,當天返回,因為醫生家裡簡直把我拒於門外。當出租小雪橇到了我熟悉的、現在使我恐懼的大門口時,我懷著絕望的心情不顧一切跳下去,膽戰心驚地望瞭望餐室那窗簾半掩的窗戶,我和她曾經在長沙發上度過許多時光——那些秋天的、我們相愛之初的時光!我撳了撳門鈴……門開了,沒想到我和她弟弟面對著面,他臉色發白,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我父親不想見您。她麼,您也知道她不在。」 這就是那年秋天帶著小黃狗陀螺順著樓梯瘋狂地跑上跑下的那個中學生。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表情陰鬱、皮膚黝黑的青年,身穿軍官式樣的白色斜領襯衫,腳登高統皮靴,上唇的小黑鬍子剛剛冒出,一對小小的黑眼睛射出倔強而兇狠的光芒,由於皮膚黝黑,蒼白的面孔泛出綠色。 「請您走吧。」他輕聲補充了一句,看得出,他的心在斜領襯衫下劇烈地跳動。 整個冬季我仍然每天執拗地等候她的來信,我不會相信她是鐵石心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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