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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5-30

  無論家裡還是城裡,仿佛到處都有她的身影,我又被這種幻覺折磨了約一個月。最後我覺得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於是決定到巴圖林諾去住一段時期,暫不理會將來的事。

  我匆匆和哥哥最後擁抱一次之後,懷著非常奇怪的感覺走進已經開動的列車車廂。進了車廂,我自言自語道:嘿,我又象小鳥一樣自由啦!這是個沒有下雪的漆黑的冬夜,車廂在乾燥的空氣中轟隆轟隆震響。我提著小箱子坐在門邊的一個角落裡,回想起我愛在她面前重複的一句波蘭諺語:「人為幸福生,鳥為飛翔活」。我一個勁地凝視著隆隆聲中漆黑的車窗,不讓人看見我的眼淚。這一夜列車開往哈爾科夫……兩年前的那一夜是從哈爾科夫開過來的:那是一個春天的拂曉,她還在漸漸亮堂起來的車廂裡酣睡……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緊張地坐在又悶又擠的車廂裡,一心盼著天亮,盼著有人走動,盼著哈爾科夫車站上的一杯熱咖啡……

  後來到了庫爾斯克,它同樣引起我的回憶:一個春天的中午。我和她在車站上吃飯,她顯得很高興,說;「我平生還是第一次在車站上吃飯!」眼下卻是個灰濛濛的寒冷的日子,時近黃昏,我們這列過長而又十分平凡的客車停在車站前:庫爾斯克—哈爾科夫—亞速海鐵路線上的三等車廂都是龐大而又笨重的,象一堵沒有盡頭的牆一樣。我走下車廂,看了著周圍,前面老遠的地方現出一個黑糊糊的車頭,幾乎著不見。一些人拿著茶壺從踏板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地到車站食堂去打開水——他們全都一樣的令人厭惡。我的幾個鄰座也下了車:一個是被自己的肥腫症弄得精神不振,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商人;一個是極其活潑、對一切都好奇的小夥子,他那鄙俗的面孔和嘴唇整天叫我作嘔。他總是向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也整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會說,這個人怎麼老是坐在那裡沉默不語,不知是個少爺呢,還是個什麼別的人!不過他倒友好地提醒我,說話象放連珠炮似的:

  「您注意,這裡總賣烤鵝,便宜得不得了!」

  我停住腳步,心裡想著小賣部,我不能去。因為那兒有一張我和她曾經坐過的桌子。雖然這個地方還沒有落雪,但空氣中卻已經充滿俄羅斯嚴冬的氣息。在巴圖林諾等著我的將是怎樣的一座墳墓啊!父母都年事已高,不幸的妹妹豔容已衰,冷落的莊園,破敗的房屋。傾頹的花園,只有寒風在那裡呼嘯,冬日的犬吠聲在這寒風中顯得格外多餘、淒切……列車的尾部長得望不到頭。對面,站台的欄杆房聳立著一排白楊樹,光禿禿的象掃帚。白楊樹後面凍結的鵝卵石便道上,有幾輛出租馬車等著生意,看這情景,庫爾斯克的苦悶寂寞就不言而喻了。站台上一群村婦就站在白楊樹下,他們都用圍巾圍得嚴嚴實實,圍巾兩端系在腰間,臉凍得發青,正在討好多地招徠顧客,叫賣那些便宜得不得了的烤鵝——個個肥大,僵硬,皮上象長滿了粉刺。打好了開水的人爽快地從車站前朝暖和的車廂往回跑,雖然覺得冷,但還挺愉快,一邊跑一邊嬉皮笑臉窮快活地跟村婦們討價還價……終於,遠處的機車猛然吼叫起來,陰森可怕,威嚇我還有更遠的路程……最使我束手無策的是不知道她躲藏在哪裡,要不是這樣的話,那我早就不顧任何羞恥,不管到什麼地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把她追日來。她這魯莽的行動無疑是一時的衝動,而妨礙她後悔的也只是羞恥心。

  我再一次回到父親的家,已經不象三年前那樣了。如今我用另外的眼光來看待一切。巴圖林諾比我路上想像的還要壞:村裡的木房殘破不堪,那些長毛蓬鬆的狗和停在門前結滿冰淩的拉水車使人想起蠻荒時代,門檻和泥濘凍在一起,象鐵一般的堅硬,通向我家莊園的車道上也佈滿了這種泥濘,象駝峰一般,空空蕩蕩的院子面對者陰沉的房屋,窗戶也是一副愁苦相,高得不象樣子的、笨重的屋頂是曾祖父和祖父時代修建的,有兩道帶簷子的暗臺階,年深日久,木料都已變成瓦灰色。一切都陳舊了,似乎被廢棄了,無用了,連這無用的寒風也壓迫著祖傳下來的一株樅樹的樹梢,它高出屋頂,聳立在冬季荒涼的花園裡……我發現家裡的生活變得更加貧寒:爐灶裂了,只抹一點兒泥,為了取暖把農夫的馬衣鋪在地板上……只有父親一人極力保持原樣,似乎要反抗這一切變化:他變得清臒削瘦,體重減輕,鬚髮花白了,可直到如今他還是經常把臉刮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光溜溜的,穿著也不象過去那樣隨隨便便了。這種不顧年邁和貧寒而硬要裝面子的做法真叫人難過。他表現出比所有人都更精神、更愉快(顯然是為了我,為了我的羞辱和不幸)。有一天,他用顫抖的、已經枯槁的手捏著煙捲,憂鬱而溫柔地看著我說:

  「得了,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無論是青年時期的焦慮、悲傷或歡樂,還是晚年的平和與安寧……這是怎麼說的?」他說,眼裡露出微笑,「『和平的樂趣』哈,這真是鬼話;

  在這簡陋的茅屋裡,
  我們避開塵世幽居,
  呼吸田野自由空氣,
  享受著和平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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