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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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9 這事發生在十一月間。我迄今還看到和感覺到那偏遠小俄羅斯城市的死板而陰鬱的生活,它的冷落的街道,狹窄的木板人行道,圍著籬笆的黑色的花園,林蔭道上光禿禿的高大白楊,空蕩蕩的市立公園,裡面有一間窗戶被打死的夏季餐廳,這時節濕潤的空氣,公墓裡腐爛樹葉的氣味,我沿著這些街道、花園毫無表情、毫無目的地徘徊,我那些同一的思緒和回憶……回憶是一種使人沉痛。使人恐懼的東西,它甚至需要有專門的祈禱文才能解脫。 在一個非常不幸的時刻,她那些偶爾才吐露一點的隱痛使她發狂了。那天格奧爾基哥哥下班回來晚了些,我回來得更晚(她知道我們機關在籌備地方自治會年會,要晚些回來)。她一個人留在家裡,好幾天沒有出門(每月她總有幾天是這樣),而且,跟往常一樣,在這種時候她總是神態異常的。她准是照自己的習慣蜷縮著身子,半躺在我們臥室的沙發上好半天,抽了許多煙(她從某個時候起開始抽煙,我多次請求甚至要求她丟掉這種對地極不適合的嗜好,可她總不聽),或許,她還茫然地瞧著面前的什麼東西,然後驀然站起身來,在一片小紙上一字也不改地給我寫下幾行字(這是哥哥回來以後在這間空空如也的臥室裡的梳粧檯上發現的),然後就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一部分東酉,其餘的都乾脆扔掉了。這些到處亂扔的東西我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勇氣去拾起來,收藏在什麼地方。夜晚她已經走遠了,走在回父親家的途中……當時我為什麼沒有去追趕她?也許是因為出於愧疚,也許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清楚地知道她有時脾氣倔強。我打了許多電報,寫了許多信,最後也只收到兩句回話;「我女兒走了,而且不許把她的去向告訴任何人。」 如果當時哥哥不在我身邊(雖然他本人也束手無策,茫然若失),天曉得我會發生什麼事。那簡短的寫明瞭她出走的原因的宇條,哥哥沒有立刻交給我,想讓我事先有個思想準備——他這樣做很笨拙。最後他下定了決心,噙著淚珠把字條交給了我。在那片小紙上她用堅定的筆觸寫道。「我不能再看著你離我愈來愈遠,不能繼續忍受你無休止地,日趨頻繁地污辱我的愛情,我既不能讓它在我心中死滅,也不能不明白:我受到的屈辱已到了極限,我的一切愚蠢的希望與夢想都已破滅。願上帝給你力量經受住我們的訣別,忘掉我,在你那新的、完全自由的生活中去獲得幸福吧……」我一口氣讀完了宇條,覺得腳下的土地在下陷,臉皮和頭皮在發冷,在縮緊,但我卻嘣出一句相當厚顏無恥的話來: 「這有什麼?早就該料到的,這種『破滅』尋常得很!」 此後,我竟然還有勇氣走進臥室,擺出一副冷漠無情的神態躺在沙發床上。黃昏時分,哥哥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著我,我假裝睡著了。他碰見任何不幸的事都驚慌失措,經受不起,這一點特象我們的父親。他匆忙中很快就相信我真的睡著了,趁當晚還得出席參議會會議的機會,便悄悄穿上衣服走了……現在想起來,我當天夜裡沒有開槍自殺的唯一原因,是我已經下定決心,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總得自殺。當時窗外花園裡的乳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我的房間,我走進餐室,點著燈,在櫥櫃旁喝了一杯伏特加,接著又是一杯……我從屋裡出來,走到街上去。街上寂靜無聲,溫暖潮濕,周圍的一切——空蕩蕩的公園裡和林蔭道上的白楊間到處彌漫著濃密的白霧,這霧和月光融合在一起,情景十分可怕……然而回家就更可怕:要點燃臥室裡的蠟燭,在暗淡的燭光下看到這些還扔得到處都是的襪子、鞋子、夏令時裝和那件花睡衣——我入睡前常常摟著這件睡衣裹著的她,吻她向我仰起伸過來的瞼,感受她那溫馨的呼吸。只有和她在一起,在她面前痛哭才能使我擺脫這種恐懼,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第二天晚上,死一般靜寂的臥室依然亮著微弱的燭光。漆黑的窗戶外是茫茫的黑夜,正漸漸瀝瀝地下著深秋的細雨。我躺在床上凝視前面的牆角,那兒掛著一幅陳舊的聖像,她睡前總要向它祈禱。聖像陳舊,仿佛是一塊澆鑄板,正面塗了一層朱砂,在漆得光亮的紅底上是穿金衣的聖母像。聖母既嚴肅又悲傷,又大又黑的眼睛超出黑眼眶,叫人毛骨悚然!聖母和她,這幅聖像和她瘋狂出走時倉惶扔下的一切女用什物在我腦海中攪在一起,既使人覺得可怕,又使人感到褻瀆。 接著過了一個星期、兩星期、一個月。我早已辭掉了我的職務,不到人群中去露面。我壓下了一個回憶又一個回憶,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就象某些斯拉夫農民,曾經在某個地方,在坑坑窪窪的林蔭道上,「纖著」裝滿沉重貨物的大船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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