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九九


  5-23

  瓦金因公出差去什沙基,把我也帶上了。這是我第一次走米爾戈羅德大道,她非常希望同我一起去的地方。

  我記得,我們要趕早在暑氣降臨之前出發,都生怕睡過了頭。我獨自出門使她很悲傷,但她克制著自己,在太陽還未出來就起床了,為我備好茶,溫柔地把我叫醒。天色灰蒙,空氣清爽,她一個勁地朝窗外張望。莫非她擔心天會下雨,影響我啟程?聽到大門外傳來驛車的鈴聲,我們跳起身來。親熱地告別,然後跑出小門,那種溫情脈脈又忐忑不安的焦急心情我至今還感覺得到。瓦金穿著又肥又長的帆布長袍。戴一頂灰色的夏季遮簷帽,端坐在車上。

  後來,回蕩在廣闊空間的車鈴聲漸漸靜息下來,放晴了的天氣乾燥炎熱,馬車在大道上平靜行進,揚起滾滾塵埃。周圍的一切是那麼單調乏味,以至很快就沒有興致去眺望亮得令人昏昏沉沉的地平線,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去期待著什麼。正午,我們路過一片灼熱的荒無人煙的莊稼地,看到一派遊牧生活的景象——望不到頭的科楚別伊羊圈。馬車動盪顛簸,我在車中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正午,羊圈。熱得發灰的天空,鷂鷹和藍翅鴉……我十分幸福!」在雅諾夫希納我記下一家小酒店:「雅諾夫希納,一家老酒店,裡屋黑暗、陰涼。猶太人店主說,他沒有啤酒,『只有飲料』。『什麼飲料?』『就是飲料!紫羅蘭飲料。』」這猶太人瘦得皮包骨,穿一件長襟衣。不過,飲料是一個中學生從後房端出來的。這少年胖得出奇,新皮帶高高地紮在淺灰色的衣服上,長得很漂亮,有點象波斯人,他原來是猶太人的兒子。駛過希沙基後我立刻想起果戈理的一段筆記:「平坦的大路中間突然出現溝溝窪窪,又深又凹的陡坡,深處是樹林,樹林那邊還是樹林;近處是綠色的,遠處是藍色的,再那邊是一條淺黃色的沙地……在峭壁和急流之上,一架風車吱嘎吱嘎地抖動著翅膀……」在陡壁下,在深谷裡,普肖爾河象弓一樣彎曲而過,還有一個綠得象花園一樣的大村莊。我們在村裡長時間地找尋一個叫瓦西連科的人,瓦金有事問他。最後找到他家時,他又不在。我們便坐在屋旁一株菩提樹下等了好半天,周圍彌漫著柳叢的濕氣和青蛙的叫聲。就在這裡我們和瓦西連科坐了一整夜,一塊吃晚飯,喝甜酒;當時四周籠罩著夏夜神秘莫測的黑暗,只有一盞燈照著頭上的綠葉。後來在這黑暗中柵門突然響了一下,一位盛裝的女郎出現在桌旁,她臉上搽了一層厚粉,象鋁一樣的蒼白。她是地方自治會的女一醫生,瓦西連科的朋友,自然她會及時得知他家裡來了省裡的客人。起初她拘束得不知如何是好,說起話來東扯西拉;後來和我們一杯接一杯喝酒,也就愈來愈高聲地回敬我的俏皮話。她非常神經質,高高的顴骨,黑眼睛目光銳利,一雙手肌肉發達,散發出強烈的石碳酸氣味;鎖骨凸出,在薄薄的藍色上衣下有兩隻豐滿的Rx房,腰間纖細,臀部肥大。夜深了,我送她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沿著幹硬的車轍走過一條小巷。在一處籬笆旁她停住了腳步,把頭貼在我的胸口上,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衝動……

  第二天我和瓦金很晚才回到家。她已經躺在床上,正在看書。一瞧見我,她驚喜地躍起身來:「怎麼,就回來了?」我連忙向她講述路途上的所見所聞,當我笑嘻嘻地講到那位女醫生時,她打斷了話頭:

  「你跟我講這個幹嘛?」

  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睛。

  「你對我真狠心!」她說著,急忙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條手帕來。「扔下我一個人還嫌不夠……」

  此後我一生中曾多少次回憶起這些眼淚啊!二十年後,有一天我在比薩拉比的濱海別墅中回想起那天晚上。記得晌午時分,我游泳回來,躺在書房裡。天氣炎熱,刮著大風。屋子周圍的園子裡時而靜息,時而發出強烈的象撕帛斷綢般急切的聲響;樹間閃動著光和影,彎曲的枝條婆娑起舞……當風愈刮愈緊,愈刮愈強,漸漸逼近的時候,它便猛然劈開遮掩陰暗書房窗戶的綠蔭,露出熾熱的、仿佛上過磁釉的天空,書房白色天花板上的陰影也立刻退散,於是天花板明亮起來。變成了紫色,接著風停息了,漸漸適去,消失在花園的深處,消失在濱海懸崖的上空。我注視著,諦聽著這一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那早已被遺忘的小俄羅斯的一個窮鄉僻壤裡,我和她剛剛開始共同生活;也是這麼一個正午,我醒得遲些,她已上班去了;窗戶也是朝花園開的,窗外也是這樣喧囂,這樣搖曳,光點斑斕,無比幸福的風在房間裡自由自在地穿來穿去。帶來煎洋蔥的香味,預示快吃午飯了。我睜開眼睛,呼吸著這氣流,把胳膊肘支在我的枕頭上看起旁邊另一個枕頭來,它上面還隱約可以聞到她美麗的黑髮和一條手帕留存下來的紫羅蘭芳香——那是她跟我和解以後還久久地握在手裡的手帕。我回想起這一切,想到從失去她以後我已過了半輩子,看見過整個人間,現在我還活著,還在看,然而她離開這人間已經很久很久了。我腦袋開始發冷,一下子從沙發蹦起來,走出房間,如同騰雲駕霧般沿著北美鹽膚木樹間小徑向懸崖走去,在小徑的通道口望著一塊綠礬色的海,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塊海變得十分可怕,奇妙,象創業之初那樣新鮮……

  那天晚上我曾對她發誓,說再也不上哪兒去了。可是過了幾天我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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