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九一


  在宏大、古老、車水馬龍的莫斯科,迎接我的是陽光普照的天氣。冰雪融化,雪堆漸漸消失,小河和水窪已經解凍。有軌馬車轟轟隆隆、叮叮噹當地駛過,步行的和乘車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滿目都是滿載貨物的雪橇、肮髒狹窄的街道。克里姆林宮的圍牆、宮殿,以及密集於其間的泛出金光的教堂圓頂,看上去好象一幅民間版畫。我驚訝地瞻仰了瓦西裡·勃拉仁①,參觀了克里姆林宮內的大教堂,在野味市場上有名的葉戈羅夫酒館吃了早飯。這酒館挺特別,樓下的顧客多是做生意的老百姓,相當俗氣而又嘈雜,可是樓上兩間不太好的小廳卻整潔雅致,很講規矩——甚至禁止吸煙。太陽從院子什麼地方穿過暖烘烘的小窗戶照進來,一隻金絲雀在籠子裡婉轉啼唱,小廳更顯得十分舒適。屋角有盞燈閃著白色的火焰,一堵牆的上半部分是一幅發烏的畫,塗過淡褐色清漆,大添異彩,畫上有飛簷的鱗狀屋頂、長廊,長廊上有幾個大得不合情理的在喝茶的中國人,黃黃的臉,穿金色長袍,戴綠色瓜皮小帽,小帽就象一種廉價的燈……當天晚上我離開了莫斯科……

  ①指瓦西裡·勃拉仁大教堂,在莫斯科紅場上,具有世界意義的著名建築古跡。

  我們的縣城已經通了火車,亞速海的狂風在車站上肆意狂號。她在已經沒有積雪的乾淨的站台上等候著我。風吹動她的春季寬邊帽,擋住了她的視線。我老遠就瞧見了她,而她在風中蹙起額頭,慌慌張張地沿著走動的車廂找尋我。她身上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惹人愛憐的東西,久別重逢的親人身上總有這種東西使我們感到驚訝的。她清瘦了,穿著樸素。我從車上跳下來之後,她想掀起面紗,可是沒成功,只是隔著面紗笨拙地吻了吻我,面色象死人一樣蒼白。在馬車上她默默無言,迎風偏著頭,只是傷心而又冷淡地反復說:

  「瞧你對我幹了些什麼事!瞧你對我幹了些什麼事!」

  後來她又說了,語氣仍舊很嚴肅:

  「你上『貴族旅館』去嗎?我跟你去。」

  我們走進二樓一間又大又有前室的房間裡,她坐到沙發上,看著侍役笨拙地把我的箱子放在房子中間的地毯上。後來侍役問我還有什麼吩咐。

  「沒了,」她替我答道,「去吧……」

  接著她摘下帽子。

  「你幹嗎老不開口,什麼也不跟我說?」她抑制著顫動的嘴唇,若無其事地說。

  我跪了下來,抱住她的雙腿,一邊隔著裙子吻著,一邊抽泣。她捧起我的頭,於是我又認出和感到了她那為我熟悉的異常甜蜜的嘴唇,我倆得心幸福地收縮起來,好象都停止了跳動。我躍起身來,反鎖上門,用兩隻冰涼的手拉上被風吹得脹鼓鼓的白窗簾。窗外,風搖撼著黑乎乎的春天的樹,樹上,一隻白嘴鴉象醉漢似地來回晃動,驚惺地大聲叫喊……

  後來,她呆呆地躺著休息時小聲地對我說:「父親有一個要求;結婚的事哪怕等半年也好。你就等等吧,反正我的生命現在只屬你一個人,隨你擺佈了。」

  幾支沒有點過的蠟燭豎放在鏡臺上,垂掛著的白窗簾毫無光澤,紋絲不動,粉白的天花板上各種奇形怪狀的泥塑裝飾朝下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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