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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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4 有一天,我不知為什麼睡過了頭。醒來之後,我依舊躺在床上,望著對面的窗戶,望著冬日平靜的白色的光輝,頭腦和心靈感到少有的寧靜、少有的清醒,覺得周圍一切都有些渺小、平常。我這樣躺了很久,覺得這房間失去了重量,不知要比我小多少,同我毫不相干了。後來,我起了床,洗臉、穿衣之後,照常對著我那張簡陋的鐵床床頭上方的小聖像畫個十宇。不管怎麼令人驚訝,這幅聖像至今還掛在我的臥室裡。這是一塊光滑的深橄欖色小木板,日久天長,已經硬化,板上鑲著粗糙的銀質聖像衣飾,凸起的地方是坐在亞伯拉罕的餐桌旁的三位天使,他們在圓框中望著外面,被烤成褐色的面容具有東方人的粗獷。這是我母親家族的遺物,是母親在我走上人生道路時給我的祝福。以後我結束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類似僧侶般的生活而走向全世。我的塵世生活的蒙昧、隱秘時期,如今看起來是十分特殊的、珍貴的、奇幻的、悠久的時期。它已變成一種獨特的、甚至我自己也覺得陌生的生活……對著聖像畫過十字以後,我就出門買東西,東西是我躺著想好了的。一路上我回憶起夢境:謝肉節的晚上,我又住在羅斯托夫采夫家,跟父親一起看馬戲。圓形演技場上一共跑出來六匹黑色的波尼馬①……它們都配有漂亮的帶鈴鐺的小銅鞍子,嚼子上得嚴嚴實實,籠頭上的紅絨韁繩緊緊地勒在鞍子上,緊得它們粗短的脖子都彎拱起來,馬的鬃毛剪得齊齊整整,象黑刷子一般豎著,額鬃間翹著紅色的飾纓……它們一樣的毛色,一樣的個頭,一樣寬的側身,一樣短的腿,都在賭狠地、執拗地垂下黑色的頭,排著整齊的一行,用碎步跑起來,小鈴兒叮叮噹當搖晃著。它們跑出來以後,猛然停住,咬著嚼環,並且抖動頭上的飾纓……穿燕尾服的馴馬師喊了半天,鞭子甩了半天,最後才強使它們跪下來,向觀眾點頭致敬。緊接著突然響起一陣歡快、急速的音樂,好象快馬奔騰跳躍,追擊似地攆著它們順著演技場的圓圈魚貫跑過……我走進一家文具店,買了一本厚厚的黑漆布面的筆記本。回家後,喝茶時我想:「算了吧,我就讀讀書,間或寫寫東西,不抱任何奢望,簡略記點什麼——各種思想、感受、見聞……」於是我蘸了蘸墨水,用筆工整地寫上; 「阿列克謝·阿爾謝尼耶夫。筆記。」 ①波尼馬——指八〇至一四〇釐米高的矮馬。 我坐著思考了好久,寫什麼呢?我一個勁地抽煙,整個房間煙霧騰騰,但是不感到苦惱,只是有些優鬱,內心是平靜的。最後我寫道: 「H公爵到編輯部來過,他是著名的托爾斯泰的信徒。他有一份關於圖拉省饑民救濟捐款和支出情況的報告,要求發表。他很胖,但不魁梧,穿一雙高加索式樣的軟靴,戴一頂卡拉庫爾羊皮帽,大衣領子也是卡拉庫爾羊羔皮做的。這些穿戴雖然破舊,卻很貴重,而且乾乾淨淨。灰色軟上衣腰裡系著皮帶,顯出圓滾滾的肚子,鼻子上架著金邊的夾鼻眼鏡。他待人謙遜,但他那端正優雅、油光水滑、白白淨淨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眼睛使我極為不舒服,我立即對他產生惡感。當然,我不是托爾斯泰的信徒,但也完全不象人們所想像的那樣。我希望生活和人都美好,能激起愛和歡樂的感情,我只憎恨有礙於愛和歡樂的東西。 「前幾天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上走,看到了一幅太陽西沉的景象:天寒地凍,西邊天空漸漸清澈,一片青綠、透明、寒冷的天空映著明淨的暮光,照著整個城市,勾起人們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和憂愁。人行道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臉凍得青紫的老人。他是個流浪樂師,正拉著破舊的手搖風琴;那長笛般的哨聲、顫音、沙啞聲,那從哨聲和沙啞聲之中進發出來的浪漫曲調,那樣悠遠,帶著異國情調和古風,彌漫了這凜冽的黃昏,也使人內心充滿憂傷——喚起種種夢想和憐借之情…… 「我到處感到苦悶或恐懼。兩星期前我看到的一件事至今還歷歷在目。也是個黃昏。只不過陰沉晦黯。我偶然走進一座不大的教堂,看見傳道高臺近旁離地板很近的黑暗處,搖曳著燭光。我走近一看,不禁呆若木雞:三支小蠟燭粘在一口小棺材的前端,悽楚地微弱地照著四邊圍滿紙花的粉紅色小棺材,照著躺在裡面的黑皮膚、凸前額的嬰兒。要不是他的小臉現出瓷器一般的顏色,緊閉的凸眼皮呈雪青色,小嘴嘬成三角形,要不是這永恆的寧靜和永世的孤獨的氣氛,他完全像是睡著了! 「我已寫出並發表了兩篇小說,不過全是虛構的,令人不快。一篇講饑餓的農夫,我沒有見過這些人,也談不上憐憫他們;另一篇寫的是地主破產這個過時的題材,內容也是臆造的。其實我想寫的只是破產地主P的屋前那株高大的銀白色楊樹,再就是他書房櫃子上的鷂鷹標本,它張開駁雜的褐色翅膀,一隻閃閃發光的黃玻璃眼睛永遠朝下望著,假使寫破產,我也只想描寫它詩意的一面,寫那感傷動人的東西:貧瘠的土地,貧窮殘敗的莊園,花園,奴僕,馬匹,獵狗以及把前房讓給後輩而自己棲息後房的『老東家』。還要說說『少東家』:他們不學無術,遊手好閒,不名一文,然而自視血統高貴,是高人一等的貴族階層。貴族式這簷帽、斜領襯衫、燈籠褲、長統靴……聚到一塊就是酗酒,抽煙,誇誇其談,拿古老的裝香擯酒的高腳杯喝伏特加,將空彈上進槍膛,狂笑著朝蠟燭開槍,把燭火射滅。這些『少東家』中有個姓口的,完全離開破落的莊園,搬到磨坊去和情婦一起住在小木房裡,當然,磨坊早已停業了,這情婦幾乎沒有鼻子,他們睡在木板床上,鋪著麥秸,或者睡『在花園裡』,也就是木屋近旁的一棵蘋果樹下。蘋果樹枝上還掛著一塊破鏡子,鏡子裡映著白雲。閑極無聊時,他就坐在樹下,用石頭去打鴨群,那是磨坊附近水灣裡農夫放養的,每扔一塊石頭,鴨子就立刻嘎嘎直叫,喧鬧著成群結隊地撲到水中。 「瞎老頭格拉西姆是我家的舊僕,跟所有的瞎子一樣,走路時微微翹起臉,好象在傾聽,憑一根棍子本能地摸索道路。他住在村頭一間小破房子裡,孤苦伶什,只有一隻鵪鶉為伴。那鵪鶉在韌皮編的籠子裡一個勁地撲騰,撞到麻布做的頂篷上,日復一日,頭上的毛都禿了。格拉西姆雖說眼瞎,可到了夏季,總是一大清早到地裡去捉鵪鶉,聆聽它們抑揚頓挫的音調,暖風吹拂到瞎子臉上,鳥聲隨風飄進田野。格拉西姆說,鵪鶉離捕網愈近,叫聲就一下比一下熱烈,一下比一下響亮,一下比一下更讓捕鳥人緊張,那種揪心的感覺比世上一切東西都美。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大公無私的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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