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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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桌子旁的門背後可以聽到女人和孩子的說話聲,洗臉池下的踏板響了,水嘩啦嘩啦沖出來;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子說:「科斯欽卡,吃麵包吧!」我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還是這個科斯欽卡……母親給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來。回家以後就在煤油爐子上做飯,喂了孩子以後又出門去了。這個科斯欽卡已成為房客們公有的孩子,看著他整天在房間裡串來串去,時而瞧瞧這個房客,時而瞧瞧那個房客,可叫人煩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進去,膽怯地說些什麼,有時還想方設法討別人歡心,可誰也不聽他說話,有的甚至趕他出去,不耐煩地說:「喂,去吧,去吧,小弟弟,別在這裡礙事!」在一個房間裡住著一位小個子的老太太,很嚴肅,很講體面,認為自己比所有其他的房客都高雅。她在走廊上走過時,從來不正眼看人。她不時,甚至是常常到廁所去,把門掛上,然後在裡面把水弄得嘩啦嘩啦響。這位太太有一隻寬脊背的大哈巴狗,頸上的皺摺肥得冒油,有一雙暴突的、亮晶晶的醋栗色眼睛,一顆貪淫的塌鼻子,以及夾在兩雙獠牙之間的蛤蟆式的舌頭,翹起的下巴擺出一種高傲自大、鄙夷不屑的神氣。平時它的嘴臉只有一種表情——除了專一的蠻橫以外,再沒有什麼其它的表情了。可是,它暴躁到了極點。如果科斯欽卡因為什麼被趕出房間,在走廊上碰見這只哈巴狗,那麼馬上就會聽到喉嚨裡憋著一股的氣,呼哧呼哧地發出的嘶啞聲,很快就變成充滿怒氣的狂暴,最後高聲地、兇猛地狂吠,嚇得科斯欽卡歇斯底里地號陶大哭起來……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貧乏,被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銳的複雜性弄得苦惱不堪。現在我打算寫寫有關科斯欽卡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例如有一次,在尼古林娜客棧裡來了一個女裁縫,住了一星期,是個上了年紀的小市民。她老在桌子上剪裁,桌子上堆滿了零布頭,然後她把裁好的布料鋪在縫紉機上,軋軋軋地車起來……有一點值得注意,她裁剪時咧著乾癟的大嘴巴,兩眼盯著剪刀。她一邊坐在茶炊旁美滋滋地喝茶,一邊竭力找些話頭來討尼吉林娜歡心;她假裝饒有興致的樣子跟尼古林娜聊天,又似乎無意識地把自己幹活的粗手伸向放白麵包片的小籃子,眼睛瞟著裝有果醬的棱形高腳盤!再說我前幾天在卡拉切夫大街上遇到的掛雙拐的瘸子姑娘。所有的瘸子、駝背走路都是挑戰般的、高傲的,這位姑娘卻謙恭溫雅。她高一腳低一腳迎面向我走來,兩手緊握著兩根黑色拐杖。在她瘸著向前走時,身子有節奏地架在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肩膀下的黑色小橫村也一顛一顛的,眼睛凝神地望著我……她的皮大衣很短,象小丫頭穿的,深栗色的眼睛聰慧、明亮、清湛,也象小丫頭。其實她已經懂得人生,懂得人生的辛酸和奧秘……一些不幸的人們卻長得美麗俊秀,從他們的面龐、他們的眼睛中間可以看見他們的整個心靈! 後來我又沉湎於苦苦思索之中:應該從哪兒開始寫我的生活。是的,從哪兒開始呢?即使不談我在某一刹那間誕生於其間的宇宙,也還得首先講講俄羅斯,讓讀者懂得屬我的是怎樣的一個國家,是什麼樣的生活契機使我來到人世間。可是在這方面我又知道什麼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戰爭……斯拉夫人的特點是高大的身材,亞麻色頭髮,勇敢,好客,崇拜太陽神、雷神和電神、敬樹精、人魚、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現象」……還有什麼呢?召外族人來任大公,帝城派使節來駐弗拉基米爾大公處,雷神被推倒在德聶伯河裡,全民慟哭……智者雅羅斯拉夫⑩,他的子孫互相殘殺……還有弗謝沃洛德·大窩⑾……況且我對今天的俄羅斯完全一無所知!是啊,破產的地主,挨餓的農民,地方官吏,憲兵,警察,鄉村神父照作家的描繪一定是家大口闊、負擔很重的……還有什麼呢?奧勒爾是俄羅斯最古老的城鎮之一,至少應該知道它的生活、它的居民,而我知道什麼呢?街道、出租馬車、被輾軋過的積雪、商店、招牌,還是招牌、招牌……主教、省長……巨頭、美男子和人面獸心的警長拉舍夫斯基……還有帕利津⑿,他是奧勒爾的光榮,是奧勒爾的棟樑之一,是自古以來馳名于俄羅斯的怪人之一。這位老人出身世襲貴族,是阿克薩科夫⒀和列斯科夫的朋友,住在象古羅斯宮殿一般的宅邸裡,住宅的牆是用大圓木做成的,上面掛著稀世的古代聖像。他穿一件寬大的對襟袍子,綴著各色細羊皮,頭髮修成圍圈垂發,面部毫無表情,眼睛細小,非常敏銳機智,博學多識,據說奇怪的是……關於這個帕利津我還知道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 ⑩1019—1054年的基輔大公。 ⑾1176年起為弗拉基米爾和羅斯托夫·蘇茲達爾的大公。 ⑿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將,參加過低土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1915年曾任俄軍駐巴黎代表。 ⒀謝爾蓋·手莫菲耶維奇·阿克薩科夫(1791—1859),俄國作家。 然而正是這使我惱怒:為什麼我一定要詳盡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個人,而不寫我知道和感覺到的東西呢?我又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我為自己的惱怒而高興,把它當作救星一樣抓住它……於是我在想像中看到了斯維雅托戈爾寺院,去年春上我曾去過那裡,在頓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牆附近,圍滿了各族香客的野營。我緊跟著一個見習修士在院子裡轉來轉去,求他安排我在隨使什麼地方過夜,結果徒勞無益,他聳聳肩膀跑開了,跑的時候兩手、兩腳、頭髮、長抱下擺全都在飛舞。他腰身細軟,稚氣的臉上佈滿雀斑,綠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淺金黃色頭髮纖細鬆軟,每一根都絲一般的打著卷,極為漂亮……接著看到了那個春天,我似乎在德聶伯河上無休止地航行……後來草原上曙光初露……我似乎從車廂硬席上醒來,硬梆梆的板凳和早晨的寒氣弄得我渾身僵硬;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白色霧氣,我往外面看,什麼也看不見,簡直不知道火車開到了什麼地方!正是這一無所知的感覺使我心醉神迷……清晨感覺敏銳,我一骨碌爬起來,打開窗戶,胳膊肘支在上面;只是外面是白色的清晨、白色的密密的霧靄,可以聞得到春晨的氣息、霧的氣息,因火車在飛快奔馳,好象有一床濕漉漉的白被單拍打在手上、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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